首页 -> 2007年第3期

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以上有一部分是我们对水荆秋和旨邑两人关系的一种揣摸,或者鉴别。不妨说旨邑是为了结束,早点结束爱情而来到哈尔滨(当然她更期望另一种结局),结果正在慢慢呈现,她不想毁在他依然甜蜜的语言里,生活需要行动。
  有一次旨邑流露了自己的哀痛,近在咫尺相思,不如远在天涯怀念,她说干脆回长沙算了。水荆秋急了,打算周末清早就赶过来陪她,带她去哈尔滨郊区看雾凇,滑雪,到松花江敲冰钓鱼,他和她将在外面过夜,他会把她摁倒在雪地上,让她尝尝雪地野合的痛快。那天,旨邑一大早就笼着袖子在屋外等着迎接他,来来回回转了很久,等得无聊堆了一个丑陋的雪人,水荆秋还是没来。十点钟时,他发来信息,告诉她正在谈事,会迟一点,暂时不要联系。旨邑立即想到他被梅卡玛缠住了,她感到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对旨邑来说,接下来的时间里,与其说是等待水荆秋,毋宁说是等待某种真相——她十分想知道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与结果。水荆秋中午赶到的时候,旨邑精神抖擞。事情果然与旨邑估料的不差,水荆秋准备出门时,梅卡玛冒出一句冷话,说他最近不太正常,她有必要和他谈谈。水荆秋不得不坐下来,自觉荒谬地与她“谈”了三四个小时。梅卡玛说他有问题,他反问她有什么问题,虚打了数十个回合,最终梅卡玛摔门出去不了了之。其实梅卡玛很容易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但将事情搞得太明白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不过给水荆秋敲一下警钟,让他懂得好自为之。梅卡玛是奸诈的。
  没几天,水荆秋告诉旨邑,他和梅卡玛陷入冷战,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对梅卡玛及梅卡玛的家人关心不够,他有必要表现一下——正如旨邑估料的那样,他将给他的家庭注入新的亢奋剂,他打算带所有家人离开哈尔滨,去海南岛温暖几天。
  旨邑并不能完成当初的自我期望,她感到筋疲力尽,虚无感在夜里咬了她,她浑身痛痒,整夜捕捉这只虚无的跳蚤。远在贵州的秦半两是驱蚊叮虫咬的风油精,涂上一点,跳蚤就不跳了,不咬了,身体还挺凉爽。但是,跳蚤是有思想的,有阴谋的,它相当顽固,慢慢地琢磨透了风油精的能耐,竟习惯了它的气味,以至于她在这边涂,跳蚤在那边咬,甚至和她捉迷藏,戏弄她,让她手忙脚乱,继而无能为力。
  哈尔滨像个包围圈渐渐缩小,空间狭窄得令旨邑呼吸困难,她给谢不周打电话时,说她的生活既“操蛋”,也“扯JB淡”,谢不周叫她不要学他讲粗口,生活是他妈逼美好的。她问他婚礼举行了没有。他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大老二’已经正式下岗,成了无业游民,史今不许‘搞活经济’,管理严格,下场果然很惨。”话虽如此,旨邑还是听出谢不周心情不错,她知道他说话的方式,十有八九找到了过日子的小感觉。
  
  旨邑真动了回长沙的心。在水荆秋与家人去海南岛的时间里,她背上钓鱼工具,一个人去松花江敲冰钓鱼。站在冰河上,眼望白茫茫的四周,才发现不知如何下手。不远处一群少年在冰雪上奔跑追逐,扔雪球,打架摔跤。她想这是他们的家园,不可能是她的归宿,她已经怀念湘江流淌的混浊与岳麓山凝结的青翠。
  当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滑过来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向他请教。男孩开口说话时,旨邑才发现她是个姑娘。姑娘长得眉目清秀,利落短发漆黑亮泽。她对旨邑的口音和她携带的钓鱼工具表现好奇。旨邑没想到,这个姑娘竟是个冰上垂钓的能手,她打赌旨邑不可能钓上一条鱼。旨邑说她钓的是时间和心情。姑娘俨然是行家里手,嘲笑旨邑,枉了这套装备。她一面小心敲击出冰窟窿,一边说她这样独自垂钓很危险,北方有句俗谚叫“七九河开河不开”,春季转暖,冰面拉力减小,即使厚也不会结实。她像多年的老搭档似的传授经验,旨邑看着她洒脱的动作,心想她肯定不会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便羡慕她的自由青春。姑娘又说,凿完眼后,不要急于打窝,应该看看冰眼下是不是净底儿。旨邑问什么是净底儿。姑娘说净底儿是指钓点下是较平且净,没有淤泥的地方,鱼钩放进冰眼,浮漂会随坠下落。钩坠一着底后,漂尖立刻一顿,这一停顿,正说明下面是个净底,在此打窝是没问题的。旨邑佩服她懂得真多。她看见一窝清水。姑娘检查旨邑用的诱饵,这回笑得很宽容,她已经彻底知道旨邑是个南方人,便说得更为详细,告诉她冰钓打窝儿,一般都选用红虫。水浅可以放十几个红虫,隔一段时间再续。深水施钓,就不能只用红虫打窝了。由于水深的缘故,红虫下落至水底的时间相对较长,加上红虫的蠕动,即使没有水流,下落后就偏离了冰眼,失去了打窝儿的意义。有的人会用面团或鱼饲料,将红虫粘上或团在其上,放入冰眼,这样打窝就较稳妥。换言之,旨邑此次垂钓,真的只能钓钓时间和心情了。姑娘表示愿意留下来作进一步指导,旨邑自然接受。
  两个人守着冰窟窿,保持垂钓的样子,又仿如对着火炉烤火。她们都不期望会有鱼咬钩,所以散漫地聊天。她们嘴里哈出白气,鼻尖冻红了,两头熊那样突起在茫茫白雪之中。
  姑娘说她叫稻笫,大学四年级,学考古,地地道道的哈尔滨人,从没去过南方。听旨邑说她是毛泽东的家乡人,叫稻笫的姑娘眼露惊喜,笑容俊美,问了很多关于毛主席的家乡,关于南方的问题。她的声音短促有力,如短发一般干净利索,旨邑感到她有股书生剑气,不觉心生惋惜,假若稻笫是个男孩,在她排遣寂寞,垂钓消愁之时,或许能牵引出新的感情,压倒水荆秋。然而,旨邑又深幸稻笫是个姑娘,爱情的苗头像男人一样无处不在,倘若三心二意,爱情就像满大街的男人一样泛滥廉价,旨邑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贬值,更不想让水荆秋流俗街头。即便现在的野外如此空旷寒冷,白雪这般明亮扎眼,内心那么忧伤落寞,水荆秋与梅卡玛在海南岛形影不离地双飞双宿,即便稻笫是个英俊少年,旨邑也不想寂寞寻欢,更何况她已经牺牲了秦半两。
  稻笫的直率获得旨邑的信赖,她坦然相告,她因为一个男人才来到哈尔滨,才在此无聊垂钓。稻笫说那肯定是个已婚男人。旨邑苦笑一下,说爱情不分已婚未婚,不受世俗道德观念的引导与约束,反之则不是爱情,是苟且与苟活。稻笫则往窝里撒了一把诱饵,不作评说,后又谈到爱情自由论,说一个人的个性,精确地决定了他的全部行为和思想,人是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通过自己所遭遇的痛苦,才知道自己的价值。
  稻笫这番话引起旨邑对自己遭遇的迅速回忆。春节她留在哈尔滨,原因复杂:买不到火车票、机票太贵(手头紧)、不知如何跟母亲解释秦半两,想与水荆秋过一个团圆年——这个是决定性因素。不过,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旨邑得到的只是鞭炮与烟花的粗暴虐待,她有多孤单,它们便有多绚烂。大年夜,她真想去某个酒吧坐台,跟陌生男人回家,做一条无名无姓的母狗,强胜遭受冷落的有名有姓的女人。她在夜里涌起对水荆秋的满腔仇恨,天一亮便理解并宽容了他,他若有个电话或短信告知他的歉意与想念,她就重新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爱他了。水荆秋直到初六才来与她在床上呆了个把钟头,那时她已熄灭了所有对于春节的热忱,正在想方设法越春节之狱。然而,水荆秋身上的家庭气味以及节日温馨惹恼了她,她一肚子怨气,找岔儿与他大吵了一场。无论她怎么闹,他百般依顺,一概温柔认罪,待她平息怒气,才表白他是如何因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如何日思夜想,强颜欢笑,仿佛他是家庭妓院里一个卖春的女人,比旨邑独守空房的情形还惨。她转而同情他,再仔细打量他时,的确看出他毛发狼藉,小眼痴迷的无助相貌。
  旨邑望着稻笫,很想问自己的这番痛苦遭遇,价值何在?
  而此时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形出现了,水窝上的浮漂剧烈一抖,猛地沉下去,旨邑尚未反应过来,稻笫已“唰”地扯起了钓竿,一尾鲫鱼被拉出水面,落在雪地上弹跳。旨邑惊喜失声。稻笫取出鱼钩,掂量了一下鱼的重量,说:“有的男人爱好少女,有的男人对少妇情有独钟,江青只吃七两左右的鲫鱼,这条正合适,可见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爱好,对么?看在今天教你钓鱼的分上,假如有一天我去南方,你必须请我吃顿南方菜。”稻笫谈男女之事,竟像个风月老手,令旨邑刮目,便问她喜欢哪类男人。稻笫笑说她不喜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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