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寂寥郊野

作者:[日本]吉目木晴彦




  “说每天要散步的,狄克,是你呀。”
  理查 · 格里菲思找不到回答她的话,只能默默地拥抱幸惠,用手掌抚摩她瘦削的脊背。
  想从自己嘴里直截了当地告诉真纪子 · 希利尔、莱亚 · 司各特、玛莎 · 吉布森、瑞江 · 麦克弗伦等妻子亲密的朋友们关于她身上发生的事态,这件事是最好的机会。
  每周在教堂里碰头的莱亚和玛莎,似乎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
  “这不是与己无关的事呀。”司各特夫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咬着嘴唇,“在我们身上也可能发生的。不管是谁,也许那样的时刻都会来到的。”
  理查说,幸惠如果想去教堂,他打算让她去。
  “疾病这玩艺儿,无论是怎么样的情况,我相信是有治好的可能性的。到教堂去跟朋友见见面,或许对病情的康复有所帮助。我不想剥夺那种机会,请一定照管好她。也许会添一些麻烦,但希望多少原谅她一些。”
  “这还用说吗?教堂是来拾取希望的场所呀。”莱亚这样答道。
  听了理查的话最感到消沉的是真纪子 · 希利尔,他还得反过来安慰她。每当有人从日本来,我们都给他们种种帮助,大家回去时都表示感谢。
  “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约定,四个人之中如果有谁回日本去,一定要买副麻将牌回来。说是想跟瑞江和幸惠经常打打麻将。从日本来得到我们帮助的人一听到那种话,回国时都说了,说是要立刻寄来。可是,谁也没有寄来。也有人连一封信都不寄来。没想到是那种人,让人不再期望,只感到窝心。如果麻将牌弄到手的话就好了。事到如今,真让人气愤。”
  “那东西在新奥尔良弄不到吗?”理查问道。
  “也许有吧,现在各种东西都在进口。不过,我们已经不需要了。”真纪子最后以一刀两断的语气说。
  几乎在理查开始到路易斯安那海战纪念博物馆上班的同时,环境保护厅来了回信。与打印在薄薄的信笺上的信一起,还附有一本印刷的小册子。理查 · 格里菲思在汇集意见书时使用的兰道房间里打开了信封。
  信上记述了如下内容:
  ——关于氨基甲酸酯类农药在土壤中的残留时间,本厅进行了种种调查,取得了实验数据,对照那些数据来看,碍难同意您的论点。因为即使考虑到滴灭威的特殊性,但撒布结束以后也经过了三年以上,而且,在您所指出的地区,推断其浓度可给作物带来严重影响的药剂会残留在土壤中,是不合理的。
  与一九八五年七月四日的独立纪念日,在加利福尼亚州发生的事故进行对比时,应该注意的是,那里与路易斯安那的气候和风土不同。降水量不多的干燥地带发生的事例,不能够照样适用于湿度大的路易斯安那州。特别是寂寥郊野,那是沿河流弯曲的密西西比河呈半岛状突出的、容易发生水灾那样的地区,认为残留在耕地土壤中的农药在较早时期就已减少的想法,是合理的。
  不满二十行的简洁的文字,拒绝了理查的申诉。随信附来的小册子,是当时州议会关于加利福尼亚西瓜田发生的事故提出的调查报告。
  “即便如此,这里也没有出示从寂寥郊野的甘蔗中检测出滴灭威的证据。”他自言自语道。在采光不良的、寒冷的房间里,他坐在写字台前消磨时光。即使听到正到处寻找丈夫的幸惠的脚步声,他也不想从屋里出去。
  说出想到格里菲思夫妇家去看看的是司各特夫人。一到五月,派克里奇教堂没见到幸惠的身影。主日学校的服务活动连续进行三次之后结束了。三次都是由理查在前一天晚上打来电话说谢绝参加。
  ——病情并没有恶化,也不是闷闷不乐,身体状况也好。只是本人似乎不想去。我认为勉强她也不好。
  听口气,无忧无虑的,因此她也并不怎么介意。
  之所以重新考虑有必要走访理查家,是由于有人说最近常常在A&P看到理查,说是去买肉和蛋。她怀疑幸惠的病情和听到的话不同,可能已经恶化了。她猜想,可能是为了不让同情幸惠的人担心而撒谎的。
  “我们必须预先告诉她,必要时请不必客气,应该得到我们帮助。”莱亚 · 司各特约了吉布森夫人,“狄克一定是在独自闷闷不乐。也许他是这样一种想法:尽管表面上给人以实话实说的态度,而心底里却全然不想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是,他没有权利拆散她跟朋友的关系呀。”
  “说起来,狄克是怕难为情的。”
  玛莎 · 吉布森也表示同意。
  五月最后一个星期天,从早晨起就下起了雨。尽管下得并不猛烈,但接近中午时分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学校活动结束以后,两人拿着准备好的三明治,乘上莱亚驾驶的汽车,从朦胧大街往南拐,前往布莱尔斯通大街。这时,寄生在构树树枝上的铁兰积聚了雨水,滴落在眼前的马路上,形成了几道小小的瀑布。车子停在家门前,格里菲思夫妇坐在阳台的桌子边。理查 · 格里菲思看到不速之客,大为吃惊。
  “我们是从教堂回家顺便来看看你们的。”玛莎打开窗户,一边用手遮住头顶一边探进脸来,“因为最近一直没有看到你来,所以我说不妨到你们那边去去。”
  理查站了起来,跟幸惠三言两语之后,他走下阳台,快步跑到两人坐的汽车这边。
  “难为你们来啦。我去拿伞,请在车子里稍等一会儿。”
  “我们有伞呀。”莱亚关上引擎,拿起脚边的折伞,“事前没联系就突然来了,打扰你们吧?”
  “没有那回事。你们来,我很高兴啊。请进来吧。啊,可以从大门那边走。”
  老人弓着背又跑到雨里去,在车库旁停了一下,回过头来招招手。
  “一不小心就会感冒的。”他在起居室用毛巾细心地擦拭淋湿了的头发。
  “在电话里听说一切都好,可想到本来她的身体状况就像散了架似的,一直感到不安。”
  “你们特意来访,那真对不起啊。”
  “你们还在做模型吗?”扫视一下阳台,莱亚向幸惠摆了摆手,“如今整个家都成了飞机库啦。”
  玛莎打开纱门走到外面,回来时将装有三明治的篮子往桌上一放,对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自己的朋友说:“我说,如果健康状况好的话,偶尔也要露露面吧。你大概根本不出去吧?那样对健康很不利啊。”
  她没有回答。
  玛莎 · 吉布森略微欠起身来握住对方的手。幸惠慢慢地开口了:
  “什么?我听不懂哇,再说一遍。”
  理查双手拿着杯子走过来,在妻子旁边坐下:“这是我做的玉米汤,当然是罐头的。很好吃,你们喝喝看。”
  他把杯子摆在自己对面,劝客人饮用。
  幸惠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些话。
  来访的两个女人默默看着朋友的丈夫小心翼翼地把做好的模型收进箱子里。玛莎和莱亚都不发问,却都在想着怎么回答。理查就像没看到妻子的朋友们始终站着一样,只顾埋头拾掇。
  “这个地方是很难的呀。”他手里拿着飞机的主体部分说。两人的目光反射似的被老人的手吸引过去了。不过,理查是在对妻子说话。他指着粘贴在主体后部的水平尾翼。
  “用油灰填塞主体和机翼的接缝,干了之后,用砂纸擦拭。不这样,接缝线就不能消掉。正式的飞机没有那样的东西。”
  幸惠似乎对丈夫的话不感兴趣,讲话的人好像对她的反应也不介意。“特意做的玉米汤要冷掉啦。”理查 · 格里菲思仰起脸催促司各特夫人和吉布森夫人。两人总算坐到了椅子上。
  “喂,狄克。”莱亚 · 司各特鼓起勇气问道,“您大概知道的吧,幸惠说的是什么?我们可不懂,您给指点一下,她说的什么?”
  “我不懂日语,只懂得一些日常寒暄那种程度的单词。因此,刚才幸惠说了些什么,我无法解释。”老头儿语调平板地答道。
  “幸惠通晓我们的话的呀。”
  “你们所说的通晓谈话内容,是不是意味着要回复到你们所期待的回答?如果那样的话,不通晓谈话内容的情况也不少。现在没办法啦。”
  谈话就此中断。
  理查 · 格里菲思沉着的态度,让莱亚感到很难接近。她将视线投向这家主人的脸,一边喝着汤。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那样的?”
  温和的汤一过咽喉,紧张的心情多少有些舒解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莱亚,那就像用眼睛盯着时钟的针。时间慢慢地打发过去,要说时针走了多少,谁也讲不清楚。是啊,用这眼睛看到太阳西斜,甚至连黄昏已经临近都会忘记了。”
  老人的眉间堆起皱纹,作了短暂的思考。司各特夫人在桌子的一边叠起双手,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和幸惠长期来相濡以沫。了解我理查 · 格里菲思到现在过的是怎样的岁月的,只有我和幸惠。所以,如果幸惠丧失记忆,那就只有这种情况了:将由我一人包揽此外谁也不知道的一对夫妻的故事。而且,那个故事是否真正存在,谁也无法弄清楚,只能自己问自己,只有一个人相信。”
  雨丝映在他那碧绿的瞳孔里。
  玛莎不想伸手去拿盛有玉米汤的杯子。她咬紧大牙,瞪着庭院前的海棠树。理查瞅了一下她的侧脸,握住幸惠的手指,然后对两人说:
  “需要养成看钟表的习惯,看了钟表就会注意到。有什么非说不可吗?已经过晌午了。”这是一种并不爽快、但能使听的人心情得到抚慰的声音,“你们给带来三明治了吧,能不能吃呀?帕蒂,可以的话,给我们冲点咖啡。餐具厨房里都有。其实,我们还没有吃过早饭呢。不能不吃吧,自从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以来,我们没有一天是什么东西都不吃的。”
  他把篮子移到自己面前,打开盖子。“金枪鱼真好。我要金枪鱼。”
  玛莎 · 吉布森笔直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其动作犹如玩具机器人。莱亚将视线移向别处。
  在走向厨房的吉布森夫人后面,理查 · 格里菲思嘟囔着:“有句话说,为了生存,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
  (责任编辑 摇沈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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