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寂寥郊野
作者:[日本]吉目木晴彦
理查把摊在桌子上的涂料瓶和模型部件一起装进金属箱里,将箱子放到车库的架子上,把盘子和咖啡杯搬到厨房,打开碗橱的抽屉,看看有没有阿司匹林。倒些水在玻璃杯里,和药片一起拿到卧室。当他注意到还得准备一支体温表的时候,司各特夫人的车子已经停在庭园门前了。
他打开起居室的窗子。和莱亚并肩走来的妻子看上去很精神,边走边说:
“牧子一看到我疲乏地躺着的样子就急死了,说是不活动到那种程度也没关系嘛。我对她做了件坏事啦。”
在理查问她的情况之前,幸惠抢先说道:
“不要小题大做,我没有关系。”
“我把手提包给忘了。”她提高嗓门说着挤过丈夫身边,径自进自己屋里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啦?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理查感到有些吃惊,问司各特夫人。
“她在牧子家里突然哭起来了,吓我一跳。”
“为什么?什么原因?”
“连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说吉姆①怎么啦,但这是什么事情?好像是歇斯底里发作了。幸惠常常那样吗?”
“不,没有。”理查立即否定,“真像你说的,也许是累了。因为我失去了工作,也可能是操心了。或者真的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要请帕特里克医生去看看。”
“我和牧子都不够关心。”莱亚微笑道,“今天的事情,也许不必过多地问她本人,让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似乎好些。”
她叮嘱一番之后走下阳台。
“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劝告。”理查答道。幸惠仍在屋里,汽车的关门声响起后也没有露出脸来。
司各特夫人回去以后,理查 · 格里菲思走进幸惠的房间。她坐在梳妆台前,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
“你还是躺一会儿吧。”
他打开迈克尔绘画时使用的折叠式椅子,坐在妻子身边。他觉得她的背脊失去了厚实,整个躯体变得单薄了。她原本就瘦弱,但脖子比过去更细了,显得憔悴。这是情绪激动之后的憔悴,恐怕只能这样看吧——他把目光投向幸惠肩膀的轮廓线,克制着像喉咙底下悬挂铅锤似的情绪。
“我哪儿也没不舒服呀。”
“你吓着莱亚她们了吧?”
“没有吓着她们呀。只是话谈不拢而已。那样大吵大闹才有点怪呢。”
“不是那样的呀。”丈夫深深吸了口气之后继续说,“听说你讲了些有关詹姆斯 · 麦克盖耶的话。”
这个名字刚一说出口,乌黑的疙瘩便从胃底下泛上来了。
“这不是十年以前的事情吗?如今再来数落它,会怎样呢?吉姆这名字,我连想都不想想起它。”
在意识的一隅,小气球破裂。头脑里溢出大量的说词。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来,恐怕就不可收拾。之所以屏住气息、把它们咽了下去,是因为他看清了幸惠的脸涨得通红。
“总而言之,今天你不要多动,休息吧。”
一定是深重的屈辱感和忿怒像疟疾一般侵蚀了她的躯体。理查抑制住自身的动摇,将手搭在幸惠肩上。
半强制性地让妻子睡下之后,他思考着为什么在真纪子 · 希利尔家里,她突然想起过去的事而激动的?由于丈夫失去了工作,可能使其产生不安的吧?他对司各特夫人这样说过。不过,可以认为那是不对的。感到不安的,倒不如说是理查。他常常把自己的年龄挂在嘴边。要是有制作模型的工作就好啦。幸惠看到老人忧郁的神情,报以一笑置之。受妻子乐观语气的影响,他有时也提出开模型商店的设想。
当然,她的言行也许是表面的,内心对断了军人退休金以外的收入,也许是非常害怕的。可是,即便如此,如果焦虑得要在众人面前张皇失措的话,那首先应该向丈夫诉说才是,而突然追溯到十年前的往事并为此大动肝火,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兵役期满以后,理查 · 格里菲思回到原籍达拉斯。大约过了半年,他到一家航空货运公司去工作。他是因隔壁路易斯安那州的飞虎公司招聘具有飞机维修技术的退伍军人而去的。工作十五年间,他取得了小型飞机驾驶执照,一九七○年退职,跟两个经营农场的朋友创办塘鹅飞机公司。
这是一家与农产品收购商签订合同、一揽子承包收获前所必需的农药处理业务的公司,在农场低空飞行撒布有机磷剂对硫磷或氨基甲酸酯剂,以及在熏蒸仓库用二溴化乙烯进行收获后的农药处理。
理查花两千美元买了架半新的轻型飞机。合伙人罗伯特 · 麦克弗伦在州际六十四号公路沿线的鹿滩对准备好的果树园旧址进行平整,为便于飞机起降而平整地基的也是他。为此,几乎花掉了十五年间所有的积蓄。在那个小飞机场旁边,詹姆斯 · 麦克盖耶建造了一座熏蒸仓库。詹姆斯五年前回到这一地区,此前在东方碳化物公司工作,在马萨诸塞州搞农药销售。因经营农业的父亲去世,他回到了巴吞鲁日,从事稻米生产。但他老是念叨着不想再搞农业,创办塘鹅飞机公司最初就是他提议的。
“农场不能搞大,但这项工作要多大就有多大。”
他说自己在农药知识和与农产品收购商打交道的营业经验方面样样都行。
塘鹅飞机公司与大型收购商戴尔的子公司签订合同,第二年就盈利了。一九七三年,理查 · 格里菲思的年收入为六万美元,雇用了挂车驾驶员和装卸工等八名职工。长子迈克尔从南方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从绿谷搬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附近的高级住宅区羽冠湖。买进树丛对面看得到湖的房子以后,他仍然驾驶着单引擎轻型飞机撒布农药。
一九七九年夏天,事故发生了。在撒布药剂的啤酒厂的农场附近,有六个居民投诉腹痛和泻肚。由于症状非常相似,负责诊疗的医生怀疑有传染病和食物中毒两个可能性,与佛罗里达大街的综合医院取得了联系。检查中没有发现病原菌,负责检查的医生注意到附近有一家农场,为了慎重起见,他检查了一下病人的血清乙酰胆碱酯酶值,结果发现低于正常值,于是认定原因出在低空飞行撒布的乙酰胆碱酯酶阻碍剂。
根据医院的请求,州立大学农学院对塘鹅飞机公司撒布农药的其他农场的作物进行了调查。调查的结果,从突出于密西西比河西岸的寂寥郊野①的甘蔗田里检测出带有毒性十倍于对硫磷的滴灭威②。
撒布乙酰胆碱酯酶阻碍剂在法律上是许可的,但滴灭威则禁止使用在食用产品上。接到报告的州政府立即对塘鹅飞机公司给以停止营业的处分。
理查他们还在跟啤酒厂居民进行调解谈判,这个在谈判过程中下达的处分是痛苦的。当地报纸《倡导者》大肆宣传农药事故,在戴尔的子公司劝说下买进这块甘蔗田的农场主起诉理查等人。塘鹅飞机公司申诉在甘蔗田撒布滴灭威不是事实。他们所使用的是除草剂对草快。三个合伙人出示农药使用流水账,摆出了要进行全面抗争的架势。
可是,不久以后,事态发生了急剧变化。詹姆斯 · 麦克盖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在理查他们面前露面了。两个月后,詹姆斯突然改变以往的主张,错误地说他们是在空中撒布了滴灭威。他出现在当地的电视台,坦白了塘鹅飞机公司的过失。
“负责管理农药的是我。因为在本公司,掌握有关农药知识的只有我。管理很严格。选择和保管使用的药剂,以及将其注入搭载在飞机上的药桶,都是自己直接负责的。”他以断断续续的低声回答采访人员,“可是,合伙人理查 · 格里菲思对农药的用法,简直是漫不经心。一切都托付给我,自己什么都不想记住。他一直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掌握那样的知识。于是,他把装到飞机上去的药桶搞错了。当时,我和家属一起去得克萨斯旅行。去参观阿拉莫堡垒,还去了六旗游乐场,大约花了十天时间。发现他的错误,已经是回来之后的事。出去以前准备好的、我关照他使用的除草剂药桶,他并不使用,依然搁在那里。我问他:‘喂,狄克,向寂寥郊野撒布农药的事怎么啦?天气不好吗?’他的回答是这样的:‘吉姆。你说什么?我并没有偷懒呀!你瞧,空桶不是堆在飞机库的角落里吗?你不妨去看看。’同事手指的方向所放着的是为防止蝗虫的异常发生而计划撒布在郊外荒地上的滴灭威的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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