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萨托里斯夫人
作者:[德国]埃尔克·施米特 作 凡一译
现在是三点一刻了。烟灰缸里布满了烟灰和烟屁股。我嘴里含着一颗强力薄荷糖,往鼻子上又扑了些粉,并非常认真地补上些口红。一只枭在叫。停车场的灯光很暗,我很可能没看见他,但这段路若是走着来,对他来说就太远了,何况还拎着只箱子。我们没有时间讨论这些细节,但我想他也会像我一样只带些最必需的物品,也许就是那只他放在办公室以备需要时在外面过夜用的箱子。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去过威尼斯,也许他认为我的主意太愚蠢,只是出于礼貌才没点破。但这也不会导致他不来的,他知道他能令我改变主意,我也会跟他去赫尔辛基或是华沙。如果他去过我们家,我会在地球仪上指给他看我都去过什么地方:M和F城,南西班牙和马略卡,哥本哈根(保龄球俱乐部组织的旅游)和布达佩斯(保龄球俱乐部组织的旅游),黑森林,伦敦(保龄球俱乐部组织的旅游),布拉格和阿尔卑斯山。我们总是去同一些地方,因为伊尔米只有去她熟悉的地方心里才踏实。恩斯特跟他妈一个毛病,我倒无所谓。达妮拉总是既难缠又要求不高,人们从来无法预料她会为什么事而开心,可以是草地上的一头牛,也可以是卡纳比街伦敦著名的时装街。,而往往是在草地上她会闹着要去卡纳比街,反之亦然。地球仪上那些我去过的地方彼此离得不远,但我对这些无所谓,我对一切都无所谓。我不知道米夏埃尔会带我去哪些地方,这些点在地球仪上会构成什么图案。他去过巴黎吗?肯定去过!伦敦、纽约、罗马和维也纳?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去过。他甚至可能去过澳大利亚,也许他年轻时周游过世界。我想像他在比利时,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农庄。他留过髭须吗?他去过现在那么多大学生都去的印度吗?他是对那里的贫穷、轮回转世还是鸦片感兴趣?我对他的情况几乎一点儿也不了解。我甚至连自己的相片也没带出来,家中过道上的栎木柜里有一个纸板箱,我把所有相片都保存在那里面了,甚至有我母亲年轻时和我小时候的照片,后来订婚和结婚时的,最后还有达妮拉出生时的。此外就是些家里人抓拍的,拍的时候是一番好意,但拍出来的往往是些可怕的画面:某位嘴里正在吃糕点或是手里攥着小香肠,鼻子上留着一块防晒膏或是正在树荫下睡觉,在洗车、换尿布或是烤糕点,有些是过生日或别的什么纪念日的留影。这些相片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我母亲那些高雅的相片相提并论:母亲靠在五斗橱旁、穿着最好的套装、坐在花园葡萄架下的长椅上,还有她与我爸爸的订婚照、教堂前的结婚照和后来的银婚照。
现在几乎半夜三点半了,在这个时辰我根本无法想像他是个孩子时看上去什么样子,也许他至少会带来一个纸箱子,里面放着每个人都该珍藏的那些东西:小时候穿过的第一双鞋或是乳牙,最重要的照片,初恋时的情书,第一个存折,也许还有本星象书。许多东西我都忘记或遗失了,有些销毁了,绝大多数东西我根本就没想保留。最近这二十年对我而言就像是一连串苍白的被错过的机遇,而我主观上根本没有想抓住这些机遇。我还从未与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一天一夜,只是聊天和做爱。我还从未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手里举着一杯酒,亲嘴把嘴都亲破了,面前摆着一盘汤,却因爱意绵绵一口都喝不下去。我还从未与一个男人在起居室跳过华尔兹,也没在街边停过车,为了与他消失在小树林里,更没买过夏天穿的连衣裙,然后当着他的面在阳光下脱下来。我还从未与一个男人一起乘过卧铺车,为的是与他一起在那里喝香槟。我还从未给一个男人看过我的日记,没跟一个男人一起去游过泳,没跟一个男人单独一起度过圣诞节或是去夜酒吧。我还从未跟一个男人一起去过海滨、两人裸体躺在草丛中或是在他的臂弯里入睡于星空下。我还从未写过真正的情书,从未把我全部的钱财交给过一个男人。我还从未与我真正爱的男人一起乘过地铁,连出租车都没乘过。我从未让自己爱的男人为我翻译过食谱,没跟他一起吃过对虾。我与心爱的人做爱时还从未能够从容得不用看表。现在三点半都多了。
我完全记得在那个瞬间,那个决定一切的瞬间,我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我过去的生活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在我的脑海中,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我,自己也一清二楚。我知道自己仇恨的所有缘由,我的仇恨像尖尖的铁栅栏。我全神贯注,要说我当时完全失去自制,那是最大的谎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完全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就是想这样做,我甚至不慌不忙,尽管我只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我没想到能遇到这种机会,虽然我有时也设想过,要是我碰到他一个人而且处于无助境地时会怎样。但从未想像过会遇到实际发生的这种情况:黑天、下雨、他一个人在街上,我开着100码的车,身边也没有可以阻挡我的人。命运之神向我伸出了手,这种机会不会出现第二次的,但我只有一两秒钟来作决断。
这一两秒是怎么度过的我还一清二楚,可三点半以后时间是怎么消逝的我却不知道了。我坐在汽车里等他。夜空晴朗,我看到天上的一些星星,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尽管我们五周前刚刚一起观察过银河星系,并数过知名的星星,但他也不比我知道得多,最后我们俩自吹自擂了一通:大熊星座、小熊星座、猎户星座和金星什么的。我把车灯开了关,关了开,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车灯到底是开着还是关着。为了让自己保持镇静并找点儿事做,我跟着表数了两分钟,但这么一来却更激动了。因为冷,我有些颤抖,我下车走了几步,当有什么爬过我的脚面时,我吓呆了,因为我对此没有思想准备。这时我想起了爱德华•齐默尔曼德国记者、节目主持人,1929年出生,1967—1997年曾主持播出300集《未侦破档案XY》电视节目。,我看到他严肃地摇着他那大脑袋,慢条斯理而又咬文嚼字地说:“我们不知道这位妇女为什么半夜三点半出现在L城通往高速公路出口前的停车场,估计她是一个人,她离开了自己的车,我们无法弄清她这样做的原因。”想到这儿我马上溜回车里并把车窗摇了起来。我打开收音机,一位播音员以柔和的嗓音,操着点儿荷兰口音唱歌般地还在介绍——已经这个钟点儿了!——点播歌曲,估计主要是些长途货车司机,这是我从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祝福和他们点播的歌曲里猜的:罗迪用歌曲《长途行驶》问候芭迪,赫尔穆特以歌曲《尽管我不在你身旁,但仍旧思念你》问候比吉。我并不反对乡村音乐,但那种一成不变的节奏让我沮丧。我其实特别想喝一杯葡萄酒,但这确实是想入非非了。我抽了几支烟,打开了外循环通风装置,通风的声音压过了收音机中的音乐。现在大概是四点一刻了,我才意识到他可能不来了。我像个中学生似的把我们约会的细节又回忆了一遍:时间、地点、日期,会不会是记错了?我取出了袖珍日历,检查所记下的日期并回忆我们上次见面的情景。但当时说的话有些记不清了,我对自己的回忆要比对他的清晰,我能听见自己在说,但听不见他回答。他把我拽向他怀里时的面部表情我还历历在目,也还能回忆起他说下面这句话时的嗓音:我们就按你的意思办。也许他说的是另外一句话?可当我们共同走出那所房子,向我们的汽车走去时,我们还紧紧相拥,我向他耳语道:星期三夜里三点,他回答说:我会来的。这根本不可能记错嘛。既然我们那么相拥着,既然他那么与我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既然我们最近一段时间幽会时爱得那么如醉如痴,记错私奔日期是根本不可能的。
几乎放弃时的情状我还刻骨铭心:我全身颤抖,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被击溃和绝望更确切。我想这该是一场误会,我一会儿会给他打电话的,他肯定是临时遇到了什么事,或是他记错了碰面的地点,也许他正绝望地在另一个停车场坐在箱子上等我呢。我又开车回到街上,在L城转了一圈儿,这儿还有另一个上高速公路的出口,我慢慢向那里开去,可那附近并没有停车场,我也没看见有人站在那儿,但我想他大概不小心在这儿下了出租车,后来就回家了。也许先去了办公室,好把箱子放在那儿。等我摸黑开着车乱转悠时,已经五点多了,后来我就掉转车头回家了,不这样做我又有什么别的出路呢。我得一直熬到十点钟,那时他就在办公室了,我可以往那儿打电话,但必须是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现在无疑已经是最紧急的情况了,没准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了。这段等待的时间让我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等待他的时间都难熬,我在黑夜中等了他三个钟头,孤独一人,现在我真正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等着得到解脱。我听见他在听筒中边笑边说:我的心上人,你遇上什么事了?我听见他窃窃私语,百般温存;我看到自己拿着听筒垂头丧气地坐在电话机旁,我听见我在骂自己,我看到我们俩已经在嘲笑这毫无必要的、可恶的一夜。我听见自己向他倾诉这几个小时是如何熬过的,我知道很难向他讲清楚,我曾憧憬过和他过什么样的新生活,连一半都无法表述清楚。我知道,向他讲述我在停车场所经历的那种恐惧也是不可能的,但这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了,因为一切就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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