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丰饶的身姿与绿草殷勤的召唤一齐向他涌来,他整个人一颤,只觉得心在那个瞬间猛然充盈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相信自己获得了神示:这是一块值得托付生命的地方。
  他决定在这里开始自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远大工程。
  不过,现在村子的人百分之九十不姓陈,而姓林。
  姓林的人不是那位打鱼老陈的后代,他们的祖先是当兵的,唐僖宗光启元年(八八五年)跟随后来被封为闽王的王审知兄弟从中原南下,进驻福建。兵荒马乱的日子捱过去之后,终于该收起长矛大枪,找一块敦厚的土地男耕女织春播秋收了。
  村子便被林姓的人充填得渐渐丰满热闹,有了街,有了市,有了阡陌桑田,有了冒起炊烟的参差农舍。
  明朝时村里的人口有过不太确定的统计:四百多口。那么宋朝的时候呢,究竟有多少?没有人说得上。有记载的是在宋元丰年间,即公元一O七八至一。八五年,福州的人口达二十万以上,据说已经是当时全国六大城市之一了。这期间,濂浦作为一个所求不多的小村庄,也渐丰满,渐兴旺。为了便于停泊与行走,人们在江岸边那块猩红色石头旁边,用青石砌出了台阶。古渡新渡并排而立,互为映衬,互不干涉。
  一直到那时,渡口作用都不太被重视,泊些船,卸些鱼,晾些网,诸如此类。长年临水而居的人,对与水有关的一切都了然于心,早已缝隙大张的脚趾,岸边无论哪块石头都别想拿他们开半丝玩笑。船停在岸边,随便找块凸起的木桩将缆绳一系,就悠然离去了。
  如果打算去城里购物或者往邻村走亲戚,解了绳,腿一抬,一步便跳上甲板。然后哼着小曲,舞起竹竿,在石块上用力一撑,眨眼间就箭一样窜出去了。
  渡口的对岸是海拔九百六十九米的鼓山,因为顶峰有一巨石如鼓,每当风雨交加,便有簸荡之声,因而得名。自古以来,它一直是福州全城景色最美、名气最大的一座名山。西晋尚书郎郭璞在《迁城记》中就将鼓山与相邻不远的旗山,称为全闽二绝。山上的涌泉寺在唐建中四年时,由闽王王审知在旧寺废墟上重建,聚众千百,鼎盛不衰。“涌泉禅院”,这是宋真宗赵恒为鼓山赐的额匾。赵恒心旷神怡地挥笔泼墨时,大宋江山才刚刚度过几十个风调雨顺的年头,怎料想,两三百多年后,就是这四个字,居然能够居山之顶,隔江目睹了宋室成员凄惶的末日?
  渡口往下,极目所至,便是三个临海重镇:马尾、魁岐、长乐。而渡口往上,大约也只需十几里的水路,就到了福州城内。
  村里的入说,明清起一直至解放初期,这里都是福州水产品最主要的集散地,每日晨曦微醺,从长乐、连江等临海各县驰来的船只都纷纷停泊在此,运着满仓的鱼虾龟鳖和蛤、蛏、螺、牡蛎等海产品,而各路贩运的小商人则早已持筐挑担等在岸边。一俟船靠拢,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立即交织在一起,钞票的清点声哗哗作响。
  那该是邵歧渡最兴盛的时期吧?货来钱去的交易一波波地来,又一波波地去,码头的重要无可替代,多少家庭的生计都维系其上,这让它腰板挺得很直,成就感恣意汪洋。
  但接下去,它的位置就被福州台江码头所取代了,渔船不再来,商人不再来,码头一下子空寂了。最多有福州到马尾的小客轮偶尔经过,短暂停一下,卸下几个人,带走几个人。
  再后来,路越修越多,车越来越密。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村子纳入福州市仓山区,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而机场高速路出口也直接安在村口外面时,便利的陆路交通,自然连小客轮都不得不被逼着退出江面,再也发不出紧促的突突突的机器鸣叫声了。码头终于只剩下一具空壳,它静静地呆在那里,面对周而复始地涨落的潮水,独自怀想。
  记忆中最不能忘怀的是七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杨淑妃牵着儿子的手惊魂未定地踏上岸来的那一幕。没有发出邀请,可是大宋王朝的历史还是那么不由自主地一脚踏进了这个村庄。村庄那么小,而王朝的历史却那么沉重,连岸边那块猩红色的石头都不免一颤。石头不会意识到,那个瞬间其实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夜,也不会想到,这个游离陆地的小岛,自那一刻起,它的一呼一吸、一起一落、一悲一喜,就织进了帝王的丝丝气息,甚至许多日常风俗与民情,都被悄然改变。杨淑妃
  天下人都知道,杨淑妃的丈夫是赵初禥,就是后来被称为度宗的那一个,大宋第十五任皇帝。
  这不是她喜欢的男人,矮小瘦弱,面无血色,走起路来腿绵软得如同两根缺乏劲道的麻绳。连笑,都笑得局促,一道道纹路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清朗漾开,鼻子一皱,就戛然而止了。
  史上对度宗的评价真是糟糕之极:淫荡、无能、昏庸、软弱诸如此类,没一句好话。杨淑妃看不到后人的评说,但看不到她就不知道了吗?实在是心知肚明的啊。可是要她说,其余的兴许都不是一个深锁闺中的妇道人家该介意的,她介意的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淫——不是一般的淫,是荒淫,荒得极度,有时一日竟一而再而三地“宠幸”三十多人。这个病病秧秧、歪歪扭扭几乎难见雄风的男人,偏偏又有赌徒的病态癫狂与贪婪,就那么不管不顾、纵情任性地淹没于声色犬马之中,他觉得够了,他妈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杨淑妃看着丈夫苍白浮肿的脸上那双浑浊迷离的眼,无数次想到一个词:脏。
  想到这个词她两眼就湿了。盈盈泪光中她独倚斜栏望着那高高的宫墙和深深的朱门,每一次,绝望总是抢在泪水滂沱滚落之前汹涌地将胸腔填满。
  杨巨良,据说这是她的名字,很中性,很大气,透着几分不甘平淡、渴望向善的隐约期许。往上追溯,她的身世模糊不辨,或说是枢密使杨镇的女儿。但《宋史》中根本没有提到杨镇何时曾任过枢密使。又说是杨镇族兄弟杨缵的曾孙女,其爷爷杨次山曾在理宗帝的朝里任过重臣——也仅是猜测而已,并不见官修正史里提及只言片语。关于她,这个献给皇帝的女人,进入深宫后,她就褪变成一个符号,一个工具,往日的生活气息已经一丝丝一缕缕地在金碧辉煌的珠门玉帘中消失殆尽了。
  花骨朵似的少女时期,在自己的会稽老家,尽管富贵逊宫中,荣华差千里,但每每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她葱似的纤手总是跳跃着说不尽的欢愉与欣喜。哪天凭窗眺望,远处谁家少年正翩翩走过,或许她也有过春心一动,冒出“妾拟将身嫁予”的傻念头,然后两颊漫起红云,不禁掩住嘴吃吃吃窃笑得罗裙摇曳长袖飘荡。那时多么自由,身与心。
  怎料想进了宫中,怎料得委身于这样的男人。一切都戛然而止了,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说了也无益,后宫巧笑美目遍地缤纷,丈夫早已乱花迷眼嫩草没蹄,哪还有闲暇将她当一回事啊。何况她也无意争春,从来不争,凡事要争,总还须分个值或不值呀。对那个男人,那个赵禥,她始终恹恹的。就让别人去争风吃醋吧,她无所谓,半丝心力都不肯花在上头,是的,不值!
  但是,十七岁那年,没有任何预兆,她竟突然被晋封为淑妃。平心而论,她多少还是窃喜了一下。宫中那么多美人望穿秋水年华耗尽,空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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