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炮台
濂浦村最早见到皇家船队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座塔。塔不如温州寺里的双塔那么高那么大,只有七米左右高,也是用黑色花岗岩彻起的,七层八角的实心。因为是贴住江岸,就在邵歧码头的侧上方,周围又丝毫没有遮蔽物,所以就格外醒目,相当惹眼,犹如挺拔伫立的纤细少女。
杨淑妃那天上岸时,可能不会有闲心踱到塔前瞧一眼。如果过来了,她会看到塔身的每一层都有佛龛,龛内都有浮雕的佛像,而且塔檐雕有瓦当和滴水翘角、塔底有精致的须弥座。再细看,她还会看到题刻在塔身上的一行字:“绍熙四年仲×重修”。也就是说,它是在八十多年前光宗赵悼朝的时候重修的。至于什么人重修、最早又是在何时修建的?则无从知晓。按当地人说法,在这个地方,建这样一座塔,其作用是为了给闽江往来的船只导航。当宋室船队从温州一路颠簸而来,猛一抬头,终于见到一座形态优美的塔,该顿时心一宽,有了见到亲人般的欣慰。
返过身来,离塔二三十米远,是微微隆起的小山坡,塔与山坡之间,那时候,杨淑妃最多只会看到一些杂草乱荆,但是过了五百多年,在清道光年间,那里却多出了由三合土垒起的六个大炮墩。倡建它们的人据说是林则徐。
从二十六岁中进士踏上仕途,林则徐先后在十三个省任过职,甚至江西、浙江、江苏、广东等周边省市都绕了一整圈,却从未在自己的家乡福州当过官,一天都不曾。但在道光二年秋,因为父母先后故去,林则徐开始了在家乡长时间的丁忧守制,直至道光十年正月才再度出仕。六年多,这是他进入官场后在老家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算起来,那时还年轻,不过三四十岁。等到道光三十年再次归来时,却已进入暮年,是从云贵总督的任上因病“乞归”的。
道光三十年即公元一八五O年,已经六十五岁的他从昆明带回一个比他年少四十五岁的年轻夫人,姓缪。他从未有姬妾之奉,夫人郑氏死后就一直鳏居,这个缪夫人是他手下副将的女儿,以身相许,非他莫嫁。一年多前,他们进入洞房。
可是他有严重的疝气病,在广东禁烟时就犯过,愈老病情愈糟。那场与他密切相关的鸦片战争,在十年前已经爆发过了。国家风雨飘摇,而他也遍体鳞伤,虽有年轻贤惠的娇妻悉心照顾,却难抵内心的凄凉忧愤。身架子在帝国的余晖中嘎嘎散去,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再也无力扛起多少重量了,所以归去。
但是家乡也不平静。回到福州后的一个多月,两个英国人擅自从城外入驻城内乌石山神光寺。这两人,一个传教士,一个医生,若放平时,该也不必介意,可是在吃过那么多英国人的亏之后还能不介意吗?
谁都知道鸦片是什么东西,英国人一箱箱销进来,在山一样的白银被源源不断运走之后,国人却一片片面呈菜色地枯黄萎靡下去,能不着急吗?不着急的都是睁眼瞎子和昧着良心赚黑钱的家伙。你到我家里害人,我拉下脸拒绝了,把你害人的毒药收缴、焚毁,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对方却因此获得借口,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大打上门。偏偏我们自己又不争气,不禁打,输了,然后忙不迭地赔款、割地,低三下四签下丢人的条约一个又一个。
这哪是赔款割地?完全是赔人格割人肉!
真像一场噩梦,这辈子居然邂逅如此无赖下作的强盗。被蛇咬过这一口之后,神经能不恶狠狠地紧缩起来?
紧张的其实不止林则徐~人,百姓也炸开了。他们看到,那两个高鼻蓝眼睛的洋人不是两袖清风地来,而是运了一个又一个大箱子,每个箱子或八人或十六人才可抬得动。有没可能是大炮之类的军械?林则徐火气呼呼往上冒,他同福州士绅一联络,上书巡抚徐继畲.所提的要求并不过份,就是把两个英国人赶走。十多年来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他们不是善主,走吧,请便吧,这里不欢迎阁下。
巡抚徐继畲跑到乌石山开箱一看,发现箱子里只是一些玻璃铜锡器皿,男有医疗器械,包括治疝气的疝气带。算啦,既然不是武器,姑且让他们住下行吗?徐继畲问,问得很客气,他面对的人毕竟曾任过钦差大臣,瘦死的驼骆比马大。他得罪不起。
不行!林则徐黑着脸,口气不容置疑。他跟太多的洋鬼子打过交道了,中国人的仁义淳厚在他们眼中完全是软弱可欺的代名词,这一次箱子里没武器,不等于以后也没有。或许他们只是使奸计先探探路呢?必须立即制止,以绝后患。
徐继畲犹豫着,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林则徐便直接上奏皇上、不是一次,而是一句三章,直至两个英国人终于被赶出乌石山为止。他们走了之后,会不会找岔报复?不得不防。林则徐就是在那年夏天出现在濂浦村的边岸上。闽江口至福州的两岸,山峰对峙,险隘密布,而各个隘关狭口,炮台该重修的重修,该新设的新设。若是长门、金牌、闽安、亭头等炮台一个个失守,濂浦这里,便是扼守福州城的最后一道水上防线了……林则徐的手掌在炮筒上抚过,冰凉,光滑,了无一丝生命的气息。偌大~个国家已如只病猫,只会孱弱无能咪咪咪地呜咽,所以人家有恃无恐,所以人家胃口越来越大。弄几口炮立着.立得昂然而傲然,即使最终也是徒然。至少渗出一点血性,一点尊严。
林则徐眯起眼望向江面,粼粼波光千百年始终如一.却分明已经物是人非。恍然间二队人马次第而过,他们的面孔那么陌生又如此熟悉,慌张或疲倦或忿然:杨淑妃、赵星、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他站立的地方,他日力所及的宋塔、码头、猩红色的石头,在一二七六年那个多事之秋,曾经赫然将宋室君臣接纳在怀,最终又黯然撒手由它而去。
又一个王朝即将寿终了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轻轻吟诵出来,吟给濂浦的江水与古塔听。他不敢奢望这样的诗句能与《正气歌》相媲美,但他相信丹心的成色是类似的,若说个人余生还有什么可指盼,那便是期望后世肯以公允之心,将他与文天祥划归到同一队列之中去。那该是一个无尚的荣耀哩,他想。
平山
村子东北角的那座微微隆起的山是叫平山,建在平山脚下的那幢大房子被称为平山阁。谁也说不清房子是哪一年建起来的。看上去也不算庞大,更不见富丽,就在江边,临着浦,用长条青石一层层地将地势垒高,一直高到生出一股凛然之气为止。
最初这里供的是福州本地的大王,该大王传说能保佑众生平安,又能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本事相当大,于是令人膜拜,初一、十五为之上上香烧烧纸钱。
平山之“平”,有两种说法,一说山本来就平,索性就依其特点通俗明了地取下名字;另一种说法是,当年赵星等人前来时,随行的数十万官兵将山削平驻扎,山才因而得名。
现在山已经更平了,一幢幢民居凌乱地在上面建起,东一幢西一幢,毫无章法。往山上去的小道正中央,威风地端坐着一只土黄色的大狗,一看到陌生人,它立即竖起每一根毛,气急败坏地又吼又叫,一声声都在提醒来人不要对它小觑。
莫非这只貌不惊人的狗也知晓,当年曾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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