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聊天,嘴和腿都要勤。把那些文物相关的资料调查回来,上报国家或者省、市、区。在我手上,一共申报了五批文物保护单位,应该有两三百个吧,我觉得这一辈子也蛮有成就感的。
  
  扬州与泰州
  得到诏谕时李庭芝心跳得很厉害。
  诏谕是九岁的景炎帝赵昰下达的,让他速去福州,速赴右丞相之任。
  这是德祐二年的七月,或者说是景炎元年七月。
  两个多月之前,他就已经得到消息,说先帝的长子和幼子逃往福州,然后在陈宜中等人的扶持下建立新朝廷,并遥授他为右丞相。当时真是吓了一大跳。这么大的一个官,放在国泰民安之时,该有多少人流着口水趋之若鹜啊,就是他,他先前也由衷神往。凭心而论,他官瘾一向并不算大,可有可无,顺其自然才是首选。但眼睁睁看着那些庸人当政,误国误民,不由得还是着急了起来。有职才能有权,有权也才可能左右时局、效力国家啊。
  但是右丞相?他还是吃惊不小。从淮东制置使到丞相,毕竟是不小的距离,这么一大步,说明了什么?至少说明众人鸟兽散,新朝廷已经人才极度匮乏。
  他犹豫了一下。准确地说,其实是恍惚了。人是有惯性的,他的惯性尚停留在临安:停留在五岁的德祜皇帝赵显那儿。可是临安城在四五个月之前,也就是这一年的二三月已经献出去了,年幼的德祜帝也已经同他的母亲一起,被掳去了元大都。一个好好的君王朝,物产丰饶、文风鼎盛,刹那间却分崩离析,他的心也跟着四分五裂成一地碎片了。怎料想突然之间新的转机又出现了,新的帝王居然重新出现在远处的福州、陌生的福州,突兀地将一顶沉甸甸的硕大官帽遥赐给他。那么去吧,救主护主总是理所应当。
  可是怎么去?在淮东制置使这个职位之外,他还兼知扬州,四年之前就一直坚守在南濒长江、中贯运河、北接淮河的扬州城内,而城外,此时正有数十万元兵团团围住。不是围一天,而是已经长达一年多之久了。城那么坚,兵那么勇,将决心那么大,他们攻不下,一次又一次地攻都败退了,于是便沿用围樊城、襄阳等城的老办法,索性以逸待劳地安顿下来,静静地围,像一群不争一朝一夕的恶狼,将城外围了一圈,喊一喊,叫一叫,不时再派些八取乐般招招降。耐心这东西真是最可怕的武器,水靠它都可以一滴一滴地将石洞穿,更何况一座小城之于武器精良的十几万军队。“烟花三月下扬州”,昔日的扬州城早已不复曾经的妖娆艳丽,它的不堪是在春夏秋冬的转换中迅速抵达的:三步之内,横尸触目。一年多耗下来,城里不可遏制地一天天枯竭下去,粮终于尽了,尽得颗粒难寻。饿啊,军民都一个接一个地饿死。连他胯下这匹已经跟随他奔跑多年枣红马,如今已经露出早衰的疲惫,圆滚滚的肚皮瘪下去了,飘逸的鬃毛稀疏枯涩了。人与人之争的咬牙切齿、你死我活,竟牵累到了无辜的牲口,它也饿着,与这座城一起饿了一年多。
  之前李庭芝不是没有防备,也不是没有想办法对付。十七八年前,他第一次主政扬州事务时,就开始加固城池、扩大城防、招募士兵。后来被解职贬官黯然离去,一去十来年。等到再一次回到扬州,局势已经恶化到难以再大规模扩兵屯粮了。
  当然,也没有想到对手如此强硬难啃,更没想到仗打得这么艰苦卓绝。好几次他率兵出城,拼死交战,最后都不得不以狼狈败退回城里而告终。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兵力还是士气,我们都已经远远逊于人家了,他们还似一棵春日汁液饱满枝繁叶茂的巨树,而我们则不过是秋末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枯草。
  为什么没有人前来救援?他无数次登上城楼眺望,四野旌旗连绵如云海,鞑子不仅将自己的旗子悉数立起,还将纳降的宋兵宋将也都赶到这里,加入招降的行列——既壮大了声势,也打击了扬州城内的士气。
  确实够狠的。也确实该断了援兵突降的梦想,不会来了,城纷纷陷池频频垮,大宋的疆土已经所剩无几,余几座孤城都是泥菩萨,哪还敢再下水过河赶来施救?
  那天夜里李庭芝把姜才、朱焕等几个副将叫到跟前,这些日子他们跟随他守在这座城,也辛苦了。他知道人心其实已经有些浮动,这种情况下要人人心思一致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所以他留了心眼,先从最敏感的话题开始问起。
  要不要降?
  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震。很吃惊,以为听错了,这话怎么可能从李庭芝嘴里说出来?元军在围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断派人招降,有的是宋降将来,有的是鞑子的使臣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活着走出扬州,而招降书,李庭芝都举到城头,公然烧掉。甚至连已经成为元军笼中羊的德祜皇帝和谢太后也下了诏,下了两次,让李庭芝将城门打开,连他们都降了,“卿尚为谁而守”?是啊,为谁而守?都降了,长江沿线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忙不迭地举起了降旗,降旗将大宋天空遮蔽得如同一张失血的脸,苍白得骇人。李庭芝其实心里也有惶惑,那天他面对旧皇的使者,牙紧紧地咬着,眼一波波地发热,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老泪差点夺眶而出。奉诏守城,难道又要奉诏降城?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很长时间以来,他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不许心软!大丈夫胸怀天下,为了天下,代价总归要付一些的,就如同为了秋收,春种肘得将到口的谷子变成种子,大把大把地往田里撒去,不能吝惜,吝惜就不会有更多的收成。他相信这是真理。他相信人人都该遵循这个真理。个体是多么毫不足道的一个东西,人生来就该为更恢弘的伟业而献身,义无返顾,义不容辞——这么多年,他一直往自己体内灌人这种养分,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日复一日腹中已经垒起一座山,它们巍峨地耸立那里,支撑着他的全部行为。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在刹那之间,他还是会猛地一怔,潜伏在腹底深处的那座山似乎开始飘移,开始松动。他不愿出现这样的事,他不愿自己柔软如妇人。
  已经无天子可忠了,可是他还得忠于自己的内心呀。秉性不是一天两天突然生成的,它是经过几十个寒暑克己修炼的结果,猛地要改,他改不了。
  他照样将德祜帝的诏书一把火烧掉了。
  还有另两封诏书,是元那边的皇帝忽必烈递来的,第一封让他降,第二封赦免他的罪,也就是说其实有生的路摆到他的跟前,可是他没有犹豫,一视同仁,仍是烧,仍是杀使臣。
  事情已经做绝了,没有退路了,按朱焕看法,这个人是刚愎而且不可救药地自私,为了他个人虚无飘渺的所谓忠义气节,全城几万人却要付出无辜的生命。
  可是突然之间他为什么又吐出“降”这个字?
  朱焕是想问这个为什么的,在问出答案之后,他才敢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老实说在数月之前,他其实就已经绝望了,襄阳和樊城不是比扬州更坚更固无数吗?最后的下场如何?它们是前车之鉴,徒劳的挣扎只会让百姓受更多的苦。春秋大业毕竟只属于帝王,跟老百姓何干?
  可是不待他开口,姜才却先大声嚷起来,姜才说,不,不降!
  李庭芝没有接口,而是转过头问朱焕:你呢,你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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