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稍稍放纵自己的虚弱。
但是不能失控,不能持续长久。他用力抽动几下鼻子,手掌在水中慢慢攥紧。还是得忍,这个时候他尤其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的无助与无奈,看到了,他们会笑,会幸灾乐祸,会质疑他之前那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的外壳,而他多么不愿意卸下那副面具,让人一览无余!
什么都没有了,要维护的只剩下一点可怜的自尊。
这时他发现梢工正紧张地盯着,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梢工可能第一眼就从他的衣着上认出他的身份了,这一阵这座城市一下子多出一大批穿着质地精良的紫色、青色、绯色公服的人,他们都来自新兴的朝廷。这样的人若纵身往河里跳,梢工一定是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吧。陆秀夫扬扬手,让梢工将船划往岸边。然后他俯身望着水。水潺潺有声,正跟他道别,劝他忘忧,劝他珍重。他刚刚四十岁,正是最饱满丰盛的年纪,额上提早出现的皱纹却已经清晰地倒映在水里。就这样老去了吗?满腹经纶就这样将烂在腹中了吗?一腔忠君之情就这样永无表达之机了吗?
罢了,罢了,罢了,不再多想。他得走了,带着一家人往潮州去,此地已经不可久留。
口述五:民女蔡荔娘
时间:二OO七年五月十二日。星期六
口述人:黄国华,男,五十四岁,莆田市城厢区原文联主席
我们莆田好像一直有点阴盛阳衰,古代的女名人有唐明皇的梅妃,北宋时的林默娘即妈祖,南宋的蔡荔娘,今天还有一个国务委员陈至立。
陆秀夫一共两次到莆田,第一次是德{=右二年初,他到莆田招兵买马。第二次,按莆田市志上说,是景炎元年,也就是一二七六年的七月,陆秀夫和张世杰、陈宜中等人护卫着端宗赵星和杨太妃从福州逃到莆田,驻跸在仙游县枫亭驿内。你也知道,我们仙游蔡姓可是名人辈出的,比如北宋大书法家蔡襄,宰相蔡京,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蔡卞等等,一个比一个了不得。这个蔡荔娘也是蔡氏家族的。她的父亲蔡日忠对陆秀夫的才情和爱国气节很欣赏,就把自己十七岁的女儿蔡荔娘许配给陆秀夫。那年陆秀夫已经快四十岁了吧?而且已经有好几个老婆,所以他不太愿意。蔡日忠就上表请杨太后赐婚。“陆秀夫奉太后之命,娶枫亭民女蔡荔娘。”我们这里的地方志书中都是这么写的。传说他们的婚礼在活水亭肉举行,由杨太后主持。婚后第三天,陆秀夫就随大队人马开拔走了,两年多以后死在广东崖山。蔡荔娘没有走,她留在枫亭,生下一个儿子,杨太后赐名为陆钊。陆秀夫死讯传来时,蔡荔娘写了一首《谏相公词》悼念陆秀夫,还把当初陆秀夫临别时留下的衣服收拾起来,在莆田醴泉里嵩山护国寺旁边修了一个衣冠冢,并且竖一块石碑,上面写“宋檀樾主陆公墓道”,这块碑以及墓道现在都还在哩。
口述六:别福州去
时间:二OO七年三月二十日
口述人:张力,男,七十八岁,原福州业余大学教授
陆秀夫这个人比较孤僻,据说他跟周围的人都处不好,这肯定要算个毛病。人活世上,当然总免不了跟人产生矛盾,然而是跟一个人还是~群人矛盾、是一点矛盾还是一堆矛盾,还是不一样的。不过他忠烈是没话说的,一直忠心不二。陆秀夫从福州被贬到潮州,史书上说是因为他跟陈宜中“议不合,宜中使言者劾罢之。”怎么个“不合”法?谁也不知道。至于是在什么时候被贬的,搞不太清楚。我以前看过陆家后裔修的一个族谱,好像说是景炎元年三月。这不可能!一二七六年农历五月初一景炎帝赵星才登基,登基以后才授官衔,三月就离去,不可能封他为签书枢密院事,是不是这样?族谱上还说,陆秀夫被贬了十八个月,然后才重新被召回朝廷。
很有意思的是,莆田那边一直说陆秀夫到过他们那里,市志、县志都有记载,跟蔡荔娘结婚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甚至蔡荔娘悼念陆秀夫的《谏相公词》,都煞有介事地留下来。问题是陆秀夫从潮州被重新启用时,小朝廷已经从海上移到广东那一带了,要召也不可能再召回福建。不回福建怎么可能陪端宗经过莆田?端宗从福州退往泉州时,有可能经过莆田,但那是十一月,而不是莆田市志里记载的七月。反正有关陆秀夫的这一段史实挺模糊不清的,历史总是有很多歧义。但是很奇怪,接下去又非常清晰了。端宗赵星溺水后病死,手下人想鸟兽散,陆秀夫不肯,他提出不是还有赵星的弟弟赵昺吗?赵爵也是皇子,也就是说宋还没绝。赵昺即位后,就命他为左丞相。他挺尽忠的,崖山之战,看元军围过来,走投无路了,先逼自己妻子跳海自尽,然后把玉玺挂在前胸,又用缎带把赵爵绑在背上,一起跳海死了。那时的情景现在就是想一想还是毛骨悚然,你说他这样做对不对?我觉得也对也不对。陆秀夫认为恭宗赵显已经被元军抓去,赵昺不能再被抓受辱了,所以宁愿跟他同归于尽。可是赵爵那时才多大?七周岁!这么小的孩子,生命才刚刚开始,却硬是得死,是不是挺让人难受的?还有那个玉玺,很荒谬的,一个王朝多少具体的东西都丢光了,疆土、百姓、金银财宝、楼宇城池,这粒印却得死死抱住。一个小皇帝、一个玉玺、一个忠臣,这三者紧紧捆绑在一起,纵身跳人海中,成为宋朝的最后一幕,是不是很惨不忍睹?
船
还在濂浦村时,陈宜中和张世杰一商量,就已经命人造船去了。道理明摆着,元军不擅水战,最后的交锋,看来得放到水上才能占上风。另外,还有一念心照不宣,那就是留个后路,像高宗赵构一样往海上退去的后路。
未雨绸缪是必要的。
福建这地方,因为山多水多,所以树多船多。船为车,楫为马,这自古便是当地百姓生活的常态,而将上等的木材修成上等船只的工匠,一直以来也都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那天陈宜中离了村,往东南方向去。他来到离濂浦不远的长乐,皇家的船正在那里修造。
群山之间突兀出一片宽阔平坦之地,闽江水灌进来,水深岸长,风平浪静。真是个良港啊!陈宜中不由得一阵暗叹。他不知道。若干年后,一个叫郑和的大明王朝宦官奉皇命七下西洋时,每次都是从这里起航而去的,并将这个港称为太平港。此时陈宜中下了车,一股风马上扑来,风中带着淡淡的盐腥昧。闽江口已经近在咫尺了。海已经近在咫尺了。他眯起眼眺望,江面上挤挤挨挨的船只,闪着簇新的光泽,木材与桐油的清香四处弥漫。而岸边的棚子里,一条硕大无朋的巨船还在敲敲打打之中,响声传到山上,在峭壁上撞几下,又弹回来,拖着悠悠长长的尾音。
他没有跟皇上和杨淑妃仔细说过,正在为他们打造的这条船是何等的规模,它可以居住,也可以容数十人聚拢议事,宛若一座活动的宫殿。万一国家不堪到不得不漂往海上,海中的高风大浪,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消的,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和体弱的女人。他是左丞相,差不多就是个大管家了,所以得为孤儿寡母多想想,让他们少受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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