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他却被贬了。
  远处的潮州也不是不可以安身立命,抑或因为与元军隔得远而更可以苟存性命。在这样的乱世,若是不求闻达,若是胸中陡然放下那些浩然大事,心无牵挂,身无羁绊,想必更可以悠然自在地度过残生。
  但是,人终究是矛盾复杂的,有一股不甘始终如蚯蚓在他体内隐秘地纵横拱动,怎么说他也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吧。
  小时候,乡塾老师抑制不住爱才之情,连声赞他“神童”;
  十八岁他势不可挡高中解元;
  二十岁,他与文天祥同科,考中二甲二十七名进士;
  一年多以前,他还在两淮大将李庭芝幕下,元军沿江长驱直人,别人逃之惟恐不及,只有他留下来,留在危在旦夕的扬州城……
  真要保存性命的话,他又何必一路干辛万苦护幼主南下?德祜二年正月,当大兵压境局势岌岌可危时,他还不过是朝中区区一礼部侍郎,却迎着寒风大步踏出临安城,奉命同刑部尚书夏世林、兵部侍郎吕师孟一起出使元营。去干吗?说是谈判,其实不过是哀求人家放大宋一条生路。他不喜欢那样的角色,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一直以来他都这么要求自己,嗟来之食尚且不屑,这屈辱之事又如何能做?但他是朝廷命官,号令一下,惟有出生入死。最终却是无功而返,人家理都不理,伯颜跟他们见一面都丝毫没兴趣。
  然后哩,要开城了,要投降了,要拱手奉上江山了——他愤然掉头而去。
  其实也不是无路可走,如果转而伺元,只要躬一躬腰,再温顺媚笑几声,人家为了顺利接管天下,稳坐江山,也很乐意宽怀笑纳,甚至会继续给些官职,送些俸禄,日子总之可以继续下去。身边很多文臣武将都已经这么做了,虽是缺气节,但又能怎么样呢?天子自己都肯低下头去,树一倒猢狲还能不散?这样的多事之秋,为了活下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尽管此时选择的代价是如此之高——将格调按下,将尊严收起。陆秀夫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他愿意宽容,愿意理解。看着周围人的身板子面条般一软,蓦地往下弯去,他心里有苍凉,有创痛,但没有鄙夷。
  只是轮到他,他不乐意。他的身子继续僵直在那里,稍一愣神,然后往另一方向大步走去,头也不回。
  临安城被甩在身后。患病的临安,混乱的临安,绝望的临安,让我怎么说你是好?前方风雨飘摇,但是只要一息尚存,总应该试着多飞几步、多跑几米。陆秀夫匆匆向南,他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只丧家之犬,日里夜里伸长鼻子,急急嗅着杨淑妃他们的足迹,就那么一路苦追,追到温州。然后再从温州辗转到福州。他对朝廷的忠诚难道尚存疑点吗?他为臣为人的品质能力难道尚不足道吗?
  鼻子猛地一酸,腹中仿佛被人伸进一根棍子,那么使劲地搅着,五脏六腑翻来倒去,撕扯般疼。他不是个喜欢标榜的人,也不擅喧哗。一向,他都是静默的,身板那么僵硬,脸色那么素然,话语那么短促,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这个时代已经有太多敏于言而讷于行的人,遍地横走着夸夸其谈却毫无实际行动的家伙,他不愿与之为伍,所以沉默。
  沉默的人常常就是孤独的人。
  其实只有他自己看清深藏于胸中的那颗心是什么颜色的,又有多少温度。若是打比方。他会自比陡峭的岩石,外表坚硬冰凉,内里却始终不为人知地沸腾。好几次,冲动之下他都想趋步上前,跟小皇上剖心掏肺地一番深谈,但每一次冲动最终还是都潮水般迅速退去了。是的,他拉不下脸皮,也开不了这个口。古人能屈能伸的故事一千遍在脑中上演,却没有一次能够让他化为行动。况且,他也相信不是小皇帝厌弃他,这件事,这个关节,真正起作用的人按传言所说,是大权在握的陈宜中。先前左丞相陈宜中还是器重过他的,常来跟他讨论些军务国事,后来却生恶了。其实也没到翻脸恶语相向的地步,陈宜中难道真的就让台谏官将他弹劾了?
  似乎也不太可信。
  书房这时突然亮了一下,定神一看,门已经被悄然推开了,晨曦趁机涌人,淡淡地铺在地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虚弱地倚在门边的夫人并没有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眼神高一声低一声地追问。
  陆秀夫摇摇头。他有点倦怠,一句话都不想说。
  不能改变了吗?夫人说,声音压得很低,两片唇粘得严严的,甚至都没见它们开启,但她的焦急分明还是从唇齿间渗出来。
  陆秀夫咽一口水,喉结神经质地上下飞快滑动。换了别人,这时候多少要借机抱怨几句、泄愤一番,发点牢骚总是正常的。他却不。他感到自己掌心潮热得很,仿佛正放在热炭上长久地烤。他看夫人一眼,嘴动了动,原本是要笑一笑的,也惟有笑才能维持住最后的尊严。可是嘴角却扯不动了,脸部每一根线条都已经凝固,他觉得全身的劲都用上了,还是扯不动。他吁一口气,将双掌拧一拧,然后再将它举起,往空中若无其事地挥一下。他说,收拾行李去吧。说完这句话,他往门外走去。夫人目光一直在背后忧伤地追随他的双脚,脚还是迈得很急,很有劲道,跟往日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化啊。
  那一天陆秀夫邀了一只小舟,独自荡到安泰河。多年来他一直有与大自然亲近的习惯,世间林立的群男众女,即使有慈眉善目在外,仍可能潜藏一颗莫测的心,心里的沟壑究竟多深多暗?陆秀夫没有把握,所以他畏惧,所以就远远避开,避到山清水秀中,越空寂冷清,他越敢放胆松弛自己。人前寡言少语的他,树前山前却噪舌得赛过争鸣的鸟儿。
  没有人知道,他最亲的亲人是一对双胞胎,名字叫山,叫水。
  福州也有山,那么多的山高高低低地起伏,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了。身陷这样的处境,背后多少双看过来的眼睛都已经变了形,动辄就可能往歪处想,若是认定他要往元营方向逃,甚至打算引元兵前来,那真是百口莫辩了。瓜田李下,能不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吗?
  剩下水,水就在市区内,几步路的功夫就能抵达,所以他来了,来到安泰河。
  唐朝的时候,安泰河尚是福州的护城河。然后城市一扩展,它就成了内河,逢端午节有龙舟浩荡竞赛,锣鼓铿锵悦耳,夹岸观者如云。因为雨水多,雨落到四周的山上,再从山上潺潺往下流,都流进盆地里的城市,于是遍地都是纵横的河,处在它们之中,安泰河不算长,也不算大,但可能算最美。一街水巷,巷坊交错,白墙灰瓦,曲线山墙,门排堵墙,这座不大的小城不经意间竟透出一股小家碧玉的温婉媚妩。陆秀夫想起曾巩,这位比他早出生两百一十七年的才子,一直是他十分心怡的前辈。在出知福州仅仅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曾巩据说曾写下五十余篇诗文。“人在画楼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那时,看进他眼里的福州还是这样的一片绮丽美色,祥和尚且不论,太平多少还是有的,比现在太平,比现在安宁。而哪一种景色,不是在国泰民安的恬静之中才能徐徐绽放到极限的呢?没有安全感,就不会有幸福感,从来如此。
  陆秀夫探长身子,将手往水中伸去。绿缎一样的水,被日渐燥热起来日头晒得温热,它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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