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宽袖峨冠之服的朱熹,这个满腹经纶的男人五十来岁,言谈之间,眉飞色舞流光溢彩,满堂肃然。
  能够酣畅地表达自己,真是件快乐的事,而如果能令受众开智明慧,那实在更是无尚享受。两年前朱熹刚刚在武夷山的五曲修建了武夷精舍,从学者四面八方而来,已经多达数百人。与当官相比,这样的生活实在更适合于他。
  昏晨时分,濂浦村的小道上多出一个清瘦男人的身影,他坚持无须女儿女婿陪同,独自下到江边望望鱼,又登上山头看看鸟。这是一个洁净简朴的村子,山有灵水有韵,挺好的。回到书院,他叫女婿拿来笔墨,迎着徐徐而来的江风,“文明气象”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或者,在讲课间隙,他会背着手从侧门踱到相邻的平山阁,在檐前廊下沉思冥想。正君心,立纲纪,亲忠贤,远小人,移风易俗,改良风气,这。些如果不一样一样地做下来,怎么富国安民?怎么恢复中原?
  天井地面上一块青石缺了~角,他走过去,伸出脚,用脚尖将周围的碎石拨拢,推到窟窿之中,将它填上。那时候,他也只是担心村里小儿从上面嬉闹而过时,可能不小心被绊倒,却万不会想到九十三年之后,竟会有大宋皇帝蹒跚着踩过这块石,走进平山阁。干百年来,有几人智慧如他?可是这样的情形他还是打死也想象不出来。
  他当然也没想到,十一年过后,也就是在一一九四年,他竟迎来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入朝为官经历。初任右丞相的赵汝愚,将他推举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也就是到宫里去给即位不久的皇帝赵扩谈经论道。他稍有犹豫之后,还是欣欣然奔往临安,奔到宁宗赵扩身边。那时还心存幻想,以为可以拯救国运,所以他血扑通扑通沸腾发烫,卖力地讲,拼命地说,恨不得一下子把满肚子的学问像场瓢泼大雨般全倒给这个天下在握的人。但仅仅四十六天,仅仅面君七次,仅仅讲出沧海一粟,那个木头般的傻皇帝就被烦得头晕脑涨,立马让他滚蛋。
  他又走了,又回到福建。丝毫没有衣锦还乡之荣之盛,相反,竟是灰头鼠脸狼狈不堪。真是见了鬼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政治斗争竟把他卷了进去;外戚韩宅胄对赵汝愚当丞相心甚不甘,利用侄女是皇后、妻子是太皇太后之侄、母亲是太皇太后之妹的便利,一阵捣鼓,将赵汝愚罢了相,再贬往永州。而赵汝愚所欣赏和重用的一批理学家,为首的就是朱熹,索性也让他们一起没好下场吧。“伪学”,朱熹被这个名词击打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来,之后,一系列罪名又接连而至。一席经筵之地原来潜藏着这么险恶的祸根,政治的残酷与权贵的歹毒终于让他领教到了。他收拾行装,出了宫门后却并没马上走,而是绕着皇城低着头慢行许久。正是黄昏夕照之时,夕阳将他佝偻的身影映在城墙上,墙那么高那么大,而他的影子却那么矮小那么瘦弱。他叹口气,一种无力感恰如钱塘江之潮,汹涌漫上来。
  那天,他突然想起十一年前在濂江书院里纵情写下的那四个字:文明气象,不免嘴轻咧无声地笑了笑,是嘲笑,嘲笑自己。他说早了,太早!深入皇权腹部看过之后,才知道这个社会最缺的,其实就是这种气象啊!他仰起头望向宫字飞翘的屋檐,它们那么威严壮阔,而霞光偏偏还要再在上面镀出绚丽的一层,即使是这样,一股腐烂之气还是已经汩汩淌出,充斥天地之间。帝国病了,他以为自己或许可以出手一治,结果却是这样匆匆败走。
  他不知道,此时他身后一场持续数年、席卷全国的文化大党禁如一场台风已经呼呼刮起。
  
  五月初一
  杨淑妃把最喜欢的那把木栉从盒底取出,端详几眼,慢慢插上发髻。木栉是丹红色的,镏金描出初开的荷花与乍放的莲叶,透着淡淡的香味,有着嫩嫩的娇涩。当年她初嫁时。是母亲啜着不舍的泪把它递过来,上面尚残留几许体温。每次往头上插去,杨淑妃总是忆起小时候母亲手掌抚过她头发的感觉,于是泪就漫上眼眶,欲说还休。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她的儿子赵是要在福州城里登基做皇帝了。
  是不是荒唐?逃命途中,已经大气难喘,竟还要生生弄出这样一个仪式,欺人还是自欺?她眯着眼淡淡看着大臣们蚁虫般奔走忙乱,他们内心也存疑问吧?外表却个个煞有介事,每一道程序也都要按旧制逐一执行。难道可能是王朝一个起死回生的开端?老实说,她不敢相信。但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藏着,藏在心底。映在镜子中的自己,已经打扮一新,可是厚厚的脂粉怎掩得住内心的零乱?她不免长叹一口气,然后起身,往殿前而去。
  这一天之后,她便不再是淑妃,而是太妃了。
  她多么不喜欢这个称呼,单一个“太”字就已有呛人的老气了——这些日子她性情大变,变得时时悬着心对许多东西都讳莫如深,战战兢兢又疑神疑鬼。百孔干疮、步履维艰、赢病孱弱……老去的人往往被冠以这类词语,而这类词与眼前的现实又何其相似。踉踉跄跄一路南逃,逃到福州,丧家之犬的日子动不动就让她做出联想,联想到这个老迈的正在腐去烂去的王朝。
  云中谁寄锦书来?真的来了,一个接一个又都是那么悲恸不堪的消息。
  皇上赵显被俘北上。全皇后被俘北上。几个月后连年迈的谢太后也被俘北上。
  就是说,那夜他们仓皇逃离临安城,旋即,大舟覆没。该庆幸还是该后怕?当初全皇后的儿子赵显抢在赵星前面登上皇位,杨淑妃并不是一丝嫉妒与不满都不曾闪过,毕竟是人嘛,许多感觉不由自主还是会涌上心头。然后呢?然后她和儿子漏网在外,而全皇后和儿子却从金銮殿上被一锅端走。祸与福,怎么说得清?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是祸还是福?
  几天之前,一行人马从濂浦村重新登舟启程,逆流而上,驶了十几里水路,抵达福州城内。无数次听人叨念的城市,终于进入了眼帘,水汪汪的~片,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河流弯来绕去,小舟穿行,渔歌互答。这样的情景很轻易就让杨淑妃想起南宋初期的一个小官吏,他的名字叫陆游。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个男人将自己无尽的情伤都写进了《钗头凤》,可是他对世事的万千感伤又如何排遣消解?二十岁本该中进士第一名了,却被秦桧拿掉。秦桧实在不喜欢他言辞中不掩锋芒的“喜论恢复”,更何况谁让他是第一,而秦桧的孙子秦埙却是第二呢?时也,运也。那样一个才华盖世的才子,竟无端被抛弃乡野,直至绍兴二十三年秦桧死去三年后,他才第一次出仕,第一次就是来福建,先是在宁德当个主簿,一个正九品的小县官而已。一年零一个月后他又来福州,官也不大,只是决曹,大约只是负责刑狱方面的事务,那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三十四岁的男人以日渐沧桑的目光打量这座湿漉漉的城市,竞看出了很多诗意。诗意的背后,其实是哪一天他都没有将北定中原的理想忘怀掉。那时,如果真按他所愿,王师收复中原了,中原富饶辽阔的大片河山必然强壮了国家肌体、坚固了皇室宝座,天下归心,万民同乐,元兵哪还有多少可趁之机?那么,赵宋王室又怎会落到今日境地?
  杨淑妃仰起脸深吸一口气。空气是甜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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