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令下达的时候,总还会有人心里七上八下地盘算起自己的未来。江上海上的漂泊究竞还有没有意义呢?留下来不走行不行呢?这样的话尝试着问出口时,蚊鸣般低声嗡嗡嘤嘤,小腿似乎都有点抖,因为怕,怕被当成背叛。
  听者中确实马上就有人现出阴森的脸。到这个节骨眼上,惟有同荣同枯、同进同退,稍有二心,就可能导致全盘皆散啊。但这时杨淑妃开了口,淑妃小脸雪一样苍白,她紧皱着眉,低声道:算啦,要走就走,想留就留,聚散都由人。
  有没有听错?真的可以不走吗?如释重负!于是站在岸边挥手道别的濂浦村民之中,就不再那么纯粹,竟然多出了两三个或数十个从曾经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一路溃退而来的人,他们姓赵。
  未来在这一刻其实还含混不清,只能跟命运赌一下了。天边的云朵终于将船队悉数吞没时,孤雁的凄楚之情蓦地涌上心头。所有的风和雨,都将独自承担了,翅膀够坚够硬吗?够载得动一腔愁绪与接踵而至的惊恐吗?
  元兵很快就来了,潮水般涌进,呲牙咧嘴将整个村庄底朝天抄了几遍。
  但是姓赵的人苟存了下来,他们改了名换了姓,而且全村人一口同声,都拍着胸脯大声说村里没有赵姓的皇族,都走了,走得光光了。赵姓的人当时就夹杂在村民之中,他们拼命忍着,怕泪掉下来。若是穿帮,是要杀头,要诛连全家的呀,濂浦人很清楚这些,却还是肯舍命来保,这样的恩情,一世两世都不该忘掉。
  就这样住下,哪都不去了,没有哪里比这儿更安全妥贴。然后,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直至元亡了,明兴了,他们才长吁一口气,终于恢复姓赵。而此时,披在身上的那副高不可攀的皇族盔甲早已卸下,一个一个,都如泥巴融入水中,那么流畅自然地与这个叫濂浦的村庄浑然一体了。
  只是,如果有与王室相关的消息蓦然传来,他们的神经仍会猛地一颤,猛地一紧,猛地百感交织难以言说。
  那一年,随赵星一起离开濂浦而去的大队人马中,有一个人也姓赵,叫若和。
  十三岁的赵若和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二弟赵光美的第十世孙。景定年间,他曾被没有子嗣的理宗赵昀选人宫中,纳为皇储,差一点就以亲王身份继承大宋江山了。后来是因为皇族争位,他败下阵来,仅退封为闽冲郡王。本来以为从此远离朝廷,此生再不跟皇族打任何交道了,不料赵昰他们又来福建,又来福州。只好重新融为一体,只好跟随他们一同往海上退去。一直退到崖山,崖山昏天黑地一场恶战,随张世杰一同突围出去的十六艘船上,有一艘坐着赵若和。然后,风又来浪又打,将十六艘船吞没掉十二艘,剩下的四艘中,有一艘还坐着赵若和。
  大难不死之后,赵若和同侍臣许达甫、黄材等人一起,顺着海流向北漂移。他们目标是福州,是濂浦。但船到厦门浯屿一带,又遇台风,船破桅断,粮绝水尽,只能上岸,先在一个叫银坑的地方隐藏,后又转到佛昙。
  佛昙隐居着另一个神秘的皇亲,他就是杨淑妃的哥哥杨亮节。
  杨亮节也是由濂浦登船随大队人马一起离去的,船队经过漳州漳浦一带海面时,他病倒了,再不堪海上颠簸之苦,于是上岸休养,就住在佛昙。彼此重逢,却装不识,抬头低头都将眼神错开。但拢到一块来住,多少还是能壮个胆、帮个衬。
  赵若和改姓黄。他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却至死都没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与真实姓氏。直至明洪武十八年,家族中有人欲娶赵若和侍臣黄材的后裔为妻,被人以同姓通婚罪告到公堂,为了保命,那本深深匿藏的族谱才从隐秘处掏出。
  满堂皆惊,原来他们赵姓!
  一百八十六年后,赵若和的第九世孙赵范以二甲进士及第,出仕为官,家道开始兴旺。而此时杨亮节后裔达官贵人也次第冒出,一同沦落天涯的两家人却矛盾不断、事端连连。于是赵范~咬牙将家族全部迁往离漳州市漳浦城三十多公里外的湖西盆地硕高山麓,在那里开始兴建~座后来被称为赵家堡的巍峨城堡,一池一塔、一桥一楼都极力仿效北宋古都汴京城。
  两三年前,赵家堡曾接连两次派人到林浦村。按他们的说法,赵若和的曾祖父赵彦卿在“靖康之变”汴京沦陷之时就迁移入闽了,居住地在林浦,而赵若和当年就是在林浦降生的,所以,他们一是来寻祖,二是来探访端帝赵昰曾经的行宫平山阁,三是与这个村里的赵姓同胞认个亲。
  都姓赵,来自同一祖先,有过同样的风光与落泊,经历类似的疼痛与惊恐,彼此看进眼里的,除了亲切,还有那么多的感慨。
  
  占城
  景炎二年十一月,陈宜中往占城去了。
  占城现在属于越南。景炎二年,即一二七七年的时候,那地方仍还既贫瘠又偏远,但也正因为此,恰好可以托身寄居。他动身的时候,小朝廷已经在海上漂了一年,处处无家处处家。而二十五万元大军已经分水陆两路穷追而来了。陈宜中提出到占城看看.他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说,活命最要紧,多伸出一条腿,就可能多探出一条路。他指的不是自己,而是朝廷,是小皇帝。
  那就先派个人去占城看看形势吧。这个人其实从部将中任挑一个都可胜任,除了风浪或海盗,这一路尚且不会有元军狰狞的面目出没。但陈宜中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提出自己亲自去。他去了,~艘船、一队侍从,在中国南方依旧刺眼的秋日笼罩下,慢慢向茫茫海天深处驶远。过了一个月、两个月,直至一年又五个月,崖山之役战火熄灭、宋王朝尘埃落地了,他这个肩负重任的左丞相都不再露面,似乎连消息都没有捎回来过。故国被丢在身后了,所有官场上的是非曲直也都抛得远远,究竟是厌倦?疲惫?恐惧?还是找不到归来的路径?答案隔着七百多年厚厚的岁月烟尘,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明白。
  若是真是逃跑的话,他命苟存了,心也不可能宁静。站在异国的天空下翘首北望,幼帝慌乱的脸、杨淑妃凄楚又期待的目光一直如影相随,以及那些同仁,他们葬身崖山下的大海腹中后,鬼魂会不会随波飘到占城,令他也无一日安宁?
  总之他在那个动荡之秋,只给他的家国、他的宋朝留下一个绝情的背影,从此浪迹天涯。所谓的名节声誉,一概无法再去介意与计较。即使有误,也百口莫辩,只能选择缄默。为官一世,颠簸辗转万里,也不遗余力地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过,最后呢,最后仅留下一个恶名,那么大的国土之上,他的魂魄竟再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除了福州濂浦。
  德祜二年三月,他初到福州濂浦,挥毫写下“大福大贵”四个大字时,心里其实是在祈祷,祈祷朝廷的命运与个人的时运都能够柳暗花明,却并没有正眼将这个村子认真打量一下。除了偶尔在漫山遍野的石头上找出几块平整的写写字练练书法,他并不曾再耗费只言片语提到这个村庄。不曾想,在他离去后,在包括他的故乡永嘉在内的中国各地都已经将他鄙弃的时候,他的祠堂在这个小村却建起来了,里头供着他的塑像,不时有人烧香、上供品,直至今天。
  他的塑像曾经与高宗赵构、端宗赵星、幼帝赵昺以及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一起摆在平山阁里,也是奇怪,每逢春天到来,其他人都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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