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可是商人不会猜得到赵宋王朝竟然有败絮般的今日,于是便也无从想到每~个和王朝捆绑在一起的人,将一步一步踏入怎样的末路。
陈宜中仓皇收拾行装,夜遁。
太后不走,朝廷不走,他却要走了。江山不是他的,他只是依附在上面的一根装饰性的羽毛。平心而论他确实是希望它好的。这么多年那么多的智慧与激情都耗在上面了,辛苦辗转各处任职,两年多之前才从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的任上,升迁进朝,由刑部尚书而至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再至右丞相,若说风光招摇,一切都刚刚进入佳境,突然间却得撒手放弃,他也不愿意这样啊。
问题是,事到如今一切已由不得他了,只能走。
他的母亲不久前刚刚死掉,这时候他本来就该在家守着那具即将人土的棺柩,尽一尽做儿子的最后孝道,是朝廷强行将他从家中召唤来的。现在,既然朝廷已经混乱如一盘散沙,既然他的话已经无足轻重,那么还留着干吗?
他要回家,家在温州永嘉。
临安通往温州的小道在那个夜晚被无数行人和马车挤满,喊声哭声马啼声混杂一片。不独陈宜中,那么多朝廷命官卸下巍峨官帽与锦绣官服,勾着头,踉跄着步,就这么草草退出了寄托他们那么多人生理想与期待的都城,退出削尖脑袋耗费万干心力才勉强挤进的朝廷,没有人有空细细体谅他们的苦楚,连苍天都闭上了眼,漆黑如墨,伸手见不着五指。
陈宜中的泪一串引顺着鼻翼悄然滑下,滑进嘴,滑进衣襟,凉嗖嗖浸入骨髓。身后的临安城如一艘巨轮正渐渐下沉,桅杆将倒,橹浆已折,一切都在不可逆转的淹没之中,包括他的大福大贵。
温州那个寺
从临安城逃出后,杨淑妃一行已经在崎岖山路中走了整整七天。
七天里杨淑妃始终闭紧嘴抿拢唇,不是万不得已,她都一声不吭。能说什么呢?哭或喊已经没有意义,况且人家追在背后,不仅是元兵,还有降元后主动或被动杀将而来的旧日宋臣,那些人,他们一个比一个着急,都急着将孤儿寡母一把抓在手心,好献给新主子。
以前的狗,刹那间已经变成最凶狠的狼了。
每一次细碎的马蹄声蓦然从后面传来,赵昺的母亲俞修容都一惊,然后花容失色地慌乱尖叫。杨淑妃没有怪她,这其实是一个无依无助的女人最正常的反应。但这时候怎么能喊叫呢?草木花树尚且有耳,已经不堪重负的骆驼,哪怕再有一根稻草,都可能将其压垮啊。杨淑妃闪电般猛一伸手,伸到俞修容脸上,将她的嘴严严捂住。
她其实也暗暗吃惊自己的变化。出宫之前,她不是个机敏果敢的人,她的柔弱胆小甚至有目共睹,连大小宫娥宦官平日里都可能放胆欺她几分。但仅仅七天时间,七天中他们一行鼠一样东躲西藏,狼狈前行,突然之间,她就变换出另一种面目。她沉着脸凝望南边,天空中飞渡的乌云笼罩她的脸,使她看上去有一种铁质的坚硬。她轻咳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低沉地说走吧,温州就要到了。
他们其实先到了西南面的婺州,然后又从婺州转到东南面的温州。
温州有个江心岛,岛上有座江心寺。
寺已经有些年头了,最初在唐咸通十年,即八六九年就有了“东塔院”,宋开宝二年又有了“西塔院”,绍兴七年,再兴建“中川寺”。将三个寺院融为一体时,高宗赵构将其赐名为“龙翔兴庆禅寺”,因为居于江中,便俗称“江心寺”。
这个寺的大名杨淑妃早已得知,它不是一般的寺,建炎四年,也就是一一三O年的时候,金兀术举兵南下,杀向临安,高宗曾忙不迭由越州(绍兴)、明州(宁波)航海至温州,避居在寺里。第二年他返回临安后,挺感激这座寺的庇护,便慷慨赐田一千亩,又将江心寺奉为自己的道场,每年春秋二季专门派京宫来寺里朝拜进香。“清辉浴光”,高宗当年所写的这四个字还在,当年的御座也还保留。也就是说这里,是他们大宋王室的一块福地哩。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他们不能在寺里果下去。元兵不是金兵,他们有更大的胃口和更强的征服欲。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说哪里哪里有元兵马队呼啦啦奔驰而过了,哪里哪里又有元兵长矛大刀寒光闪闪了。所以,还得走,尽快走。
往哪里走呢?
婆婆谢太后在大祸临头之际,让杨淑妃把赵是赵昺带往福建,那里山多水多,从西晋时起就一直是中原人逃避战乱的最佳场所,“安莫安于闽地”嘛。杨淑妃抬眼四望,周围很模糊,屋与人都虚虚地如同隔着一层大雾。她掏出绢帕,低下头轻轻擦揩着。是泪水,一层泪不知不觉间又布在眼眶里。但哭没有用,她很清楚这一点,却总还是忍不住地心酸。这些曰子,已经有多少泪水从她体内倾倒而出了,汇集起来,可以是江是河是湖是海。如果不是为了儿子,索性在这样的江河湖海里淹死倒也一了百了,可是现在不能,不行,不可以,总之她得挺住。
再抬起头时,她看到戎装的张世杰和肃穆的陆秀夫,他们都不愿加入招降的队伍,在临安城献表纳降之前费尽周折离去,然后接连赶来了。幸亏有他们。
而且,重要的是张世杰有部队,十几万的人马,都还精锐强壮,而且血性尚存,忠心未死。他们就是十几万的希望。张世杰趋前一步,铿锵说,事不宜迟,得马上走,立即动身。船都备好了,我们从水路往福建去!
南卞的队伍中多出了曾经的右丞相陈宜中。他没有对自己的从临安城不告而别作任何解释,杨淑妃也不想多问,更不敢责怪。本来已经割断与朝廷关联的他,能够回头是岸,好歹说明他还有一份留恋,他还愿再赌一场。
有消息说,是张世杰将他拉出家门的。当时陈宜中指着停在厅堂中央尚未下葬的母亲棺柩说他正丁忧着,为人子哪能不尽仅存的这一点孝呢?张世杰眉头微微皱起,二话不说,手举到肩头往前一招,那些贴身的±兵们就明白了,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将棺柩往船上抬去。还有什么可说?忠与孝现在都结合到一起了,结合到往福建去的浩荡船队中。
那时降表已经呈,临安城已经破,赵显已经被押北去。但去了是不是还能返回?还有没有奇迹出现,比如某宋臣大将半途将他劫回?或者更大的意外是元军突然改变主意将半壁江山重新送还?一切都不确定。总还存有一丝侥幸。所以,他们在高宗赵构当年的御座前举行的那个仪式非常谨慎,再三斟酌之后也仅仅将赵昰拥戴为天下兵马都元帅,赵爵则为副元帅。这两个孩子,他们承载的是一个艰涩险恶的未来,无论是枯是荣,总之都别无选择。
船起航了,风将白色的帆鼓得往前凹去。别了温州,别了江心寺。寺里的东西两座塔从成片的庙宇楼阁、绿树红花中凸起,高高伫立在阴郁苍茫的天空中,像两只大手,恋恋不舍地举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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