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但是站到屋外空地上环身四顾时,杨淑妃发现真正的热其实并不是蚊们制造出来的,而是那望不到尽头的山。
福州四面环山,山似乎就团团竖在头顶,一抬头望去,眼眶马上就被它填满了。仿佛只有它们,才是这座城市理所当然的主人。
当年——那个遥远的西汉末年,从残败的越国逃奔而来的勾践后裔无诸,为什么要把城建在这样如同一个盆子般的地方呢?指望山成为屏障,阻拦敌人,庇佑自己?
那么,就跟谢太后想到一块去了。
那些山仿佛真给了无诸休息生养的机会,他和族人果真在此立足、生根、发芽,并有了属于自己的王国。那么,赵氏也能有这样的幸运吗?赵家子弟也是从当年越国属地逃来,逃到群山重重的福州,无边无际绵延而去的山,可以看成城墙,也可以看成盾牌,它们不高大巍峨,但强壮结实,比身边那些大都已经失魂落魄的将士都更强壮更结实,多少就给了人些许安抚。
但也因为山,整座城活像生生端坐在火炉子上,连风都不如临安城那么绵软悠长。这里的风是费了好大劲才从庞大的山体缝隙中七拐八弯挤进来,待刮到城里来的时候,它们已经是强弩之未,步履蹒跚,老态龙钟。
热,真的很热。
得空的时候杨淑妃会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舟缓缓地在西湖上随波逐流,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微浪轻拍舟身,有响声隐约传来。这是个多么熟悉的情景,仿佛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远处的临安城,不是有一个更广阔更美不胜收的西湖吗?王侯将相、后富佳丽哪个不将泛舟湖上当成一种乐事啊,笙歌在左,美酒在右,金钗玉簪叮咚作响。那时谁会料到大厦一夜之间倾倒至此,一片江山,都付与啼鴂。
意外的是,千里奔命逃至福州,福州竟也有一个西湖,虽瘦一点嫩一点马虎一点,却是一模一样的名字。当地人说,这是西晋时的产物,西晋时太守严高嫌原先无诸弄出的那座老城面积太小,便在越王山南麓另建一座郡城,顺便为了休闲娱乐有个好去处,开挖出一个湖,取名西湖。绍熙三年,辛弃疾在出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期间,欣欣然为福州的这个西湖写下三首《贺新郎》,“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他真会抒情啊,福州西湖与临安西湖一样,在他眼中都似美人西施那般妩媚娇憨。可是,如今让杨淑妃来看,却不过一泓浅水,一池愁绪。
侍从们殷勤地哈着腰站在岸边远远眺望,多半认为一向雅致高洁的杨淑妃,不过在借水的清凉,消散纷涌而至的热汗。殊不知,杨淑妃要消散的更多是胸中的燥热。逢人在场时,无论如何她都得打起精神强颜装欢,她得将体内日渐枯竭的笑意尽量挤出来,队列整齐地摆在脸上。她也惟剩一个笑能够作为礼物,慷慨赠送给左右将士了,他们或许还能为之同情或者感动,然后有所振作。
他们中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者究竟还残存几个?
杨淑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有宋一代,倚仗手中的兵权一把将后周江山篡下的太祖,自是对武将心有顾虑,于是始终偃武兴文、武备废驰,可是兵学却繁荣鼎盛至令人啧舌的地步:陈规编《守城录》,朱服、何去非选编《武经七书》,曾公亮、丁度编《武经总要》,许洞写《虎铃经》,何去非写《何博士备论》……真是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啊,而且一本一本都有章有法、有韬有略,甚至足以传世、留赠后人。可是实际的情况呢?实际情况有目共睹,满朝仅剩文弱书生,能说会道,却无法能征善战。如果能战,国何至于此?他们孤儿寡母叉何至于此?
杨淑妃叹了口气。只有此时,此时凭阑怀古,惟见两岸残柳参差舞。聊将此西湖当成彼西湖吧,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能走多远算多远了。许多时候,她真恨不得有哪个神仙赐来什么药,让她一口吞下,然后脑子就一下子空了,净了,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不必担惊受怕。可是,这怎么可能?总是才下眉头,却上了心头,真的没有人能够品得尽她内心的凄凉。
从舟上下来,双脚踏入石雕玉砌的台阶时,她不免回首往西边望上几眼。她知道,西门外,离这个湖不过十来里路的地方,有一座墓,墓里埋着一个叫李纲的男人。
如果活着,李纲该有近两百岁了。所以他不可能活着,他已经死去一百三十六年了。这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就是福建邵武人哩。他二十九岁进士及第,三十二岁在徽宗朝任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和太常少卿,后又在钦宗朝任尚书右丞,到了高宗朝则官居宰相之位。三朝三代,这个智勇兼备的男人真的愿意肝脑涂地奉上忠诚的。“祖宗疆土,以死守,不以尺寸与人”,倘若不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完全可以缩回书房写他才情万丈的华彩文章,而不必奋力亲征,恨不得裔粉自己的血肉之躯以阻挡金兵的入侵了。
对付张着血盆大口的强敌,他认为惟有把矛磨得更利,把盾铸得更坚。
他说:愿以死报!
可是没有人予以理睬。一个又一个皇帝,徽宗、钦宗、高宗,他们宁肯做着一笔笔廉价的交易,宁肯赔钱割地一再退让,宁肯不顾尊严地对金称臣称侄,也绝不愿侧耳倾听一个忠臣的泣血之言。他被贬了,这个叫李纲的男人,不是贬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终致于在满腹忠心无处诉之中自了少年头,空悲切。然后,他抑郁而死,死在福州仓山天宁寺内。
他闭上双眼时绝不会想到,看上去如狼似虎的金完颜氏,在不足百年之后,竟被蒙古人风卷残云般收拾掉了。可惜,金亡了,宋却不能恢复中原。眨眼间,元兵又骑大马举大刀洪水般扑来了,而且更凶悍更威不可挡。
历史何其相似啊,先是联金灭辽,辽灭了金就张着血盆大口扑来;再联元灭金,金灭了,元又穷追猛打过来了。三百多年的大宋江山就这么一直处于彪悍外族的刀口下,战战兢兢、血肉模糊地苟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肌”——如果这句话仍是真理,那么够了,这么多年,这么多纷来沓至的苦痛,早已劳够了,饿透了!
杨淑妃叹了口气。在这个凉风罕至的夏季,在这座四面环山的城市,她多么想西出城门,到李纲的墓前烧两炷香,替赵家子弟悄声道个歉。
当然,她更想已经长眠多年的李纲能还魂再世,借出胆,借出谋,在宋家王朝如履薄冰的日子里,能像那些望不到边的群山一样威武地挡在前头,更或者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能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然后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可能吗?不可能了。杨淑妃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抹,掌心是湿的。又出汗了,还是出汗,即使内心寒颤不止,汗也还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往外涌。这是一个她平生从未经历过的炎热夏季,这是一个决定她、她的儿子以及已经持续三百多年的祖宗基业生死存亡的特殊夏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捱得过去。
瑞迹寺
赵星曾在晨曦微醺时被母亲带上九曲山。
濂浦山多,最高的就是这座九曲山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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