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男主人下地去了,女主人可能也相伴左右,适时地帮个手、递口水。院子空了,却并没有空尽,屋檐下,一座石磨恬静地停在那儿,圆润洁净,泛着亮光。石磨边,一个俊朗的少年正身子前倾,全力俯在一本书上。商人的目光一直在少年与书本之间上下滑动,他站了那么久,太久了,脚似乎开始以酸麻的方式进行抗议,但他没有放弃,仍充满耐心地等着少年抬起头来。
少年却没有发现篱笆墙外多出来的陌生人。
看看目光已经移到头上,商人笑了笑,终于走过去。他不想吓着对方,所以故意把脚步弄得很重。他穿着千针万线密密纳出来的厚底布鞋,鞋底叩击在青石板上,叭哒叭哒地响开来,音乐般悦耳。
少年起初以为是父母从田里回来了。他多少有点内疚地放下书,想过去帮他们把农具接过,但转过身,猛一抬头,怔住了。
请问贵姓?商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抢先问。
免贵姓陈。
大名呢?
宜中。
陈宜中?商人歪着头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句。
少年没有从商人脸上看出敌意,正相反,他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友好已经那么细密地弥散开来,与空气相融在一起,铺天盖地。尽管少年不是个喜欢交际的人,他还是礼貌地后退一步,躬身抱拳做个揖,轻声道:请问先生何事?
商人并不急于答,他瞄了一眼少年刚才看的那本书,又上下把少年打量一番。然后他清清嗓,朗声说,恭喜了,将来公子势必大福大贵!
陈宜中注意到对方说这话时,将右手高高举起,猛地往下一砍,这是为了强调,也为了让他相信。他脸微微红了。说实在的,他相信,信极了。尽管穷得家徒四壁,但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怀疑过。大福大贵?似乎有些俗气,但无论是居庙堂之高纵论天下,还是处江湖之远驰骋边关,哪一样最终不是归结到大福大贵之上呢?天生我材必有用,陈宜中闭起眼都望得见自己明晃晃的前程。
然而,那一直只是他深藏于心的秘密啊,自始至终,他连父母都不曾吐半字,不料这位陌路人竟可以这么不容置疑地点破了。他不免有几分吃惊。那一刻,他听到一声脆亮的巨晌,声音来自腹部深处,似爆竹的炸裂。然后,整个人就随着花朵般四溅的纸屑冉冉升腾,渐渐在…之巅,渐渐在云之上。闻达于诸侯,这个梦想原先或许仅是一捆卷叠整齐的绸缎,静静地码在柜子上,这一刻却被商人突然铺展开了,每一根锦线都闪出迷人的光泽,撩动心扉。
商人不是戏言,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毒辣,他决定将最心爱的女儿一生的幸福赌进去,他说你给我做女婿吧,小女美貌多才贤良端庄,年纪也正好。
陈宜中稍有犹豫。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程序理该如此的,他如何是好?但他心里真是万分欣喜。士都可以为知己者死,何况这位知己居然还携带了一份红颜厚礼。当然,相比较而言,知音的从天而降。实在比一场如意婚姻的突如其来更打动他。他抿住嘴,努力表现出必要的矜持,然后后退一步,对着这个商人,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又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在身子的俯仰之间,他对自己许下诺言:绝不辜负他,绝不辜负自己!
若干年后,当陈宜中终于在朝中手握重权、身居万人之上当起右丞相时,他再次想起当初在永嘉老家,在低矮的茅屋前,在竹篱笆围出的小院里,商人满脸红光说出的那句话。福是够大了,贵也够多了,算起来已经达到仕途巅峰了,怎料想却偏偏恰逢一个动荡之秋,整个国家已经破絮般千疮百孔,元军来了。又来了,兵锋如刀,铁骑如犁,一路势如破竹。
他有什么办法?没有。不过一介书生罢了,手无缚鸡之力,拿不了刀,架不起枪,铁马兵河从来没有入梦来。
想了又想,最多想到去议和,也就是跟人家商量看,能不能慈悲为怀.能不能网开一面。而议和终归是需要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这些他好像还做不来,自己不去,派陆秀夫去。礼部侍郎陆秀夫不是性格沉稳遇事不乱吗?王朝的苟存,百姓的苟活,都维系于三寸不烂之舌和一脸缺乏章法的媚笑之上。
但是不行。从“伯侄”到“君臣”一步一步退而再退,一直退到最狭小的胡同角落了,人家还是傲慢地绝不松口。就是说要斩尽杀绝哩。就是说要连根拔除哩。就是说连一点喘息的可能都不肯给哩。
一个江山已经在手三百多年的王朝,竟至于找不到一寸勉强立足之地了,每一片瓦每一掬土,人家都要统统吞尽。
或许可以迁都?走为上。
一百多年前,大宋都城不在临安,在北边的汴京。被金兵一打,打到南边的临安,摇摇晃晃,王朝好歹还是又持续了一百五十多年,歌舞照样升平,商女隔江仍旧从容高唱后庭花。那么,为什么不效仿呢?反正是只烂葫芦了,依样来画是最便捷简易和最有成功可能的。他将这个道理陈述上去了,说得很尽力,每一句话都扯动肺腑,太阳穴青筋暴起,鼻涕眼泪纷纷而下。天地良心,不是做秀,大宋江山他是想保住啊,保住江…就等于保住相位,等于保住来之不易的福与贵。他刚刚进入不惑之年,体力尚存,金钱有余,才智丰盈,对男人来说,这正是人生最滋润最惬意的时候,他不想失去这一切。
将已经六神无主的谢太后说动,没有想到竟是一件多么浩大的工程!妇道人家皱着眉含着泪茫然四顾,她已经多么削瘦,一阵风仿佛就可以将她像一张纸片刮上半空。可是此时,她还多么举足轻重。整个江山都沉甸甸地压在她云朵一样轻薄的身上,也惟有她,在这样散乱无序的时刻,还可能是一根绳索,将散落满地的珠子勉强串起。
陈宜中就是对她说,说迁都的必要性。
可是,时局已经像一架失去控制的马车,每一个部位都嘎嘎响着往不同方向各自扯动。好不容易终于让谢太后点下头了,竟又忘了约下出行的具体时间。阴差阳错,或者真的是王朝的气数该尽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失误,竟成为致使大堤最终土崩瓦解的那个小小蚁穴。内心积郁甚多的谢太后那天本来已经做好出行的准备了,换了鞋、着了便服,可是左等右等,却没有等到携她出宫外迁的人马,没有等到陈宜中的出现,她真是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愤然将头上的凤头簪往地上狠狠摔去:欺我老妪软弱无力吗?那就算了,不走了!
苍天在上,谁故意欺她了?脚底的薄冰正嘎嘎作响,肆意裂开,一步不慎都可能万劫不复啊,到了这样的结节眼上,难道还有拿一个失魂落魄的老太太开玩笑的闲暇与兴致?
道歉,再三再四地试图再将谢太后哄得消气,然后让她像母鸡带小鸡一样,将奄奄一息的朝廷带往另一处再苟且歇息生养。可是,这一次真的回天无力了。一向缺主见少魄力的太后,此时鬼魂附体般突然间有了一股泰山顶上一青松的韧性与决绝,她坚硬地闭着门拒绝劝说,拒绝威胁,因而也拒绝了帝国起死回生的任何可能。
她是赌气吗?她是绝望吗?她身心俱疲至不剩半丝挪动脚步的力气了吗?
陈宜中长叹一声。临安城在那天夜里格外乌黑,没有星没有月,甚至没有一丝风拂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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