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几个内戚已经全部出来,团团围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厅堂里只剩下一股粗粗的吃噜吃噜的呼吸声,那是从陈宜中的喉管里发出的。时间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了下来。突然间陈宜中动起来,他向内室疯了似的跑去,边跑边用手扯官服,动作幅度很大,下手也很重。内室的门猛地开了,又猛地关上。再出来时,陈宜中换了一身行头,布衣布裤布鞋。他的脸铁青得像一块坟头的石板。下人已经备好了车马,他们早就猜出主子的去向。
回去,回永嘉去!
鞭子恶狠狠地抽向已经尽力奔跑的马,但陈宜中还在催促快点快点。快一点兴许还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他需要这一面,这一面就是再大的代价他也会毫不犹豫付出了。
因为他,母亲的后半辈子确实衣食无虞了,金也披上了,银也戴够了,可是,母亲的一颗心却平白添上多少担忧!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这样的概念处于乡野之中是无法真正体会到的,母亲私下里可曾后悔让陈宜中离家寻封侯过?日复一日,她哪一天不是在担惊受怕中入梦的?况且踏上仕途,一去千里,空留一个虚幻的影子与她相伴,即使不长的距离,也一年难见上几面。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面了。
这一面如此脆弱而且短暂。奔进门时,母亲已经气若游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她已经黯淡的双眼一下子放出光,直盯盯地落在陈宜中身上,而手则像一根深秋的枯草,那么萧条、又那么急切地伸向儿子。
陈宜中扑过去一把抓住这只手。他觉得摆在他面前的除了母亲,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死神,死神正拖住母亲的另一只手,气势汹汹地跟他较着劲,所以他双脚腾起,双目圆睁,骨骼挪移,血液汇拢,浑身的狠劲都一丝不留地全部往双掌里运去、攥住,他要把母亲从鬼门关上拖回来。最后哩?最后他输了。母亲死了。她闭上双目时,那么多的留恋流淌在眼中,她也不愿就此离去,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在官场上踉踉跄跄地行走的儿子放心得下。
陈宜中呆呆站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他向着天空狠狠地仰起了头,身体呈现极度的反弓之态,接下去,他肚皮风箱似地抽动几下,猛地发出狼一样的尖利嚎叫,脸迅速被湿漉漉的泪水完全占满。
多少年了他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哭过,多少年都将心事压缩在腹底深处,隔着厚厚的面具,不将哪怕一丝的真实情绪在人前表达出来,这么一想,他的悲伤里又添加了一些其他的成分,它们如一团烂泥搅在一起,在他胸口横七竖八地扑腾。接下去怎么办呢?母亲没了,没有了母亲,世界一下子就空了,他的母亲不可能如遍地的草木一般,一岁一枯荣,今日去了,明日再长出来。她去了,便永远失去,多高的官、多厚的禄、多巍峨耸云的金山银山都不可能将她换回来了。
腿一软,陈宜中跌坐地上。这一刻,虚弱不过是一个宽泛不及义的词语,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掏得空空的,远不是虚弱一词可以说明。 .
年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会否认他是有过骨气的。宝佑年间,他还只是太学里一名普通小生员时,奸邪无能的丁大全被理宗赵昀所宠幸,擢升为殿中侍御史,成为红人。这种事其实也平常,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本来就是官场上的最常上演的一幕,别人都已经不想再费口舌说些什么了,说了无益反而可能惹祸。可是,陈宜中却没按捺。那时他多年轻多气盛,看到那个姓丁的家伙上台之后并不收敛,反而倚仗权势,更加气焰嚣张地欺这霸那,便与同学黄镛、林则祖等六人联名上书了。他做得很磊落,不遮不掩不隐不藏,每一行每一字的矛头都直通通指向丁大全。就是要摸你的老虎屁股,就是看你不顺眼。老虎威风惯了,猛被人这么一戳,他的不高兴就与小书生完全不一样:让监察御史关衍弹劾陈宜中,取消他的太学生资格,并发配到地方。陈宜中怕了吗?没有。不过发配而已!临行那天,太学司业带领十二个学生衣冠整齐地将陈宜中送到桥门之外,陈宜中一直脸上带笑,他很自豪,京城的百姓已经私下将他和五个一起上书的学生誉为“六君子”了。若干年后,他已经位高权重颇具城府了,又一次不管不顾地向还浑然不谙世事的小皇上递书,要求惩治误国丞相贾似道,要求将其立即革职……
在外拼拼杀杀时,他极少将这些事跟母亲的感受连在一起。潜意识里,他觉得母亲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森林,无需阳光雨露,总能日日葱茏,永不枯萎,怎料想,突然之间,呈现面前的却是一具渐渐冷却远行的冰凉躯壳,不再笑,不再言语,不再为他每一次仕途上的起伏长吁短叹牵肠挂肚。
人生原来竟是这样,虚幻得如此彻底,又荒谬得这般残酷。伸长双臂不舍昼夜地又抓又抢,即使已经钵满盆满了,一夜之间它们又可能潮水般一下子退净,留下的只是斑驳与杂芜。他累了,累极了。这时候,他内心剩下的唯一愿望便是挨着母亲坐下,贴着她身体,她的身体能继续散发着温暖,能低声说话,能微微喘息。
可是母亲却死了。
更楼
从一二七六年至今,伫立在村东头的更楼,模样几乎一成不变。
那年建楼的时候,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烦躁。他们还是宋臣,自当伺宋,可是元的步伐那么凶狠有力地追在背后,高举大刀,随时砍下来,此时还要兴土木?抓些民工倒是不难,弄点黄泥杉木,问题也不太大,但该建成什么规模的呢?又华美几许?上面_直没有旨意下来,更没有具体的图纸。
刚刚离去不久的临安城,哪个人会把它遗忘精光呢?其实都在,在脑中刀刻斧凿般深深留存着,双目一闭,马上浮到眼前。多美的一座城啊,西抵西湖,南倚凤凰山,深富大院比肩接踵,红墙之上的琉璃瓦,一层层金灿灿地延绵而去,宛若谁将硕大无朋的黄金宝库打开,齐齐端到太阳底下铺展开,晾晒着,炫耀着。那时的临安,差不多是世界上最恢宏的城了。从北方败退而来,国运大损,但并不妨碍他们将杭州当成汴州,亭台楼阁美轮美奂,连城内的那一幢幢更楼,都不曾掉以轻心,精木细土妖娆砌出,让巡夜打更者刹时就打消对黑暗的恐惧,也少了几分思家的忧伤。
而这个更楼,这个濂浦村的小更楼,谁还有心思对它呵护备至精益求精呢?运几根木头,挑几担三合土,搬几块石头,先砌起架子,再搭上楼板,草草就成了。楼的底下是骑楼式的架空层,有狭窄简陋的蜈蚣小道穿过,成为当时进村的唯一通道。凌空站在楼上,似也就有了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了。
修建它的人没有想到,当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消亡了一代又一代后,这座其貌不扬的小更楼却依然坚固站立。从一二七六年至今,它在村里已经站立了七百三十一个春夏秋冬,穿越了元、明、清以及民国,直至现在。
是不是模样丝毫未改?似乎也不是。
据说原先楼前有两棵大榕树,撑着伞状的树冠,气根曳地,魁梧壮实,那该算是楼的精神伴侣与灵魂至友吧?有它们的摇曳生姿,楼才有了生机与活力。可惜如今已经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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