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不敢忘:皇帝大人比她竟还小六岁之多哩。老妻少夫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无论放在天下哪一个家庭里,这个老妻的忧心忡忡都是难免的。一
  幸亏一路都过来了。老公虽然傻里傻气,把她揽进怀里时却还是百般不厌,好歹也算恩爱了几十年。等到宁宗一驾崩,她也日暮,可以一言九鼎当起太后了。宁宗的八个儿子早已相继夭折,即将接任帝位的赵昀,是被宰相史弥远像捡宝一样从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弄到宫里刚刚三年的民间少年,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龙袍加身了。想一想实在有些荒唐,但既同意拥他为帝,杨氏就得认下这个账。而且赵昀已经不小,年及弱冠,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她都得以母亲的慈祥与权威出面替他选些女人准备大婚。
  犹如神示,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史弥远的前任谢深甫。姓史这家伙已经越来越让她头疼了,奸邪不说,狡诈不说,心狠手辣不说,单那种盛气凌人的嘴脸就令她越来越反胃。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她也该饮水思源了,没有老谢,哪有她今日的德高望重权倾天下?她手往前一指,断然说,到谢家的女孩子中找找。
  谢家被这件事愁坏了。
  已经被晦气重重罩笼多年的谢家,不是没有女孩子,但尚未找到婆家的只有谢道清一个。那样的容貌敢献进宫去?去了也最多当个灶下婢女,在收拾锅碗瓢盆和别人的残羹剩菜中终老枯死。所以,算了,不去了吧。
  但最终还是得去。谢家的几个兄弟转念一想,主意又改变了。就算是火坑吧,跳的人反正不是自己,那为什么不呢?好歹算是一赌。
  那几日乡里正办灯会,到处明晃晃的煞是热闹。更热闹的是头顶上没来由地突然响起一阵吱吱喳喳的呜叫,抬头一看,哎呀,竟飞过一群喜鹊。以前出过这类事吗?没有,绝对没有!长须曳胸的人肃穆着一张老脸,郑重摇头。
  那就是天呈祥瑞了。
  那就是谢道清没有不进宫中的道理了。
  谢道清动身时脸皱得像搁置多时的黄瓜。送行或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那个冷清已久的家拱成汪洋中的一个浮岛。她跨出门时,低着头谁也不看,也不愿被别人看。有人叫了一声:哎呀呀!似含义不明,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听不明白。这一声是针对她的长相啊。脸还是黑,眼仍有斑,爹妈给的,她又奈何得了?她咬住牙,加快了脚步,然后腿一抬,进了轿子。
  她要离去了,这一去千里烟波,再不会有回转的时候。心里万千滋味揉杂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但有一个预感却是清晰的:不会有好结果,很糟,非常糟。
  再糟她也只能豁出去了。
  进京的路千回百转,她坐在轿子上,心思却已经不在前景是凶是吉上打转了。很奇怪,从出了家门开始,她的脸就开始有动静,痒,越来越痒,像一窝蚂蚁隆重出行,把她的脸当成娱乐场所,又唱又跳,又咬又噬。端起铜镜一看,竞看到红通通的一片。出疹子了,前不出后不出,单捡这个关头出,这可如何是好?她听到轿子外不时传来叹气声,粗粗的、长长的、心事重重地,那是护送她进京的叔父发出的。叔父眯起眼,以一个男人的目光看过来,看到的是一张不堪入目的破脸,平心而论,再普通的男人都不会对这样的一张脸心生三分兴趣的,何况悦尽春色的天子?
  谢道清却是镇静的。放下镜子,她咧开嘴,对着迎面而来的清风淡淡笑起。没什么,本来就丑,索性丑透了,破罐破摔吧。
  心一静,脸反而不痒了。不痒说明疹子退去。那天她再端起镜子时,突然惊得失声叫起。叔父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贴近询问_。抛吃吃一笑,撩起帘子,下得轿子。临安城外的驿道上刹时一亮,宛若仙女下凡。阳光强烈地照下来,照在谢道清肌肤上,那时雪一样的剔透净白。你、你、你……叔父嘴张得很大,泛黄的牙齿往外伸出老远,牙缝间一道道褐色的烟垢令他显得格外夸张失态。那一刻,谢道清也觉得喉咙发紧,无数的话都挤到那儿,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晚,他们以全新的心情下榻于驿道旁的小客栈。临安已经在望了,宫宇俊朗的屋檐正在远处的烟雾间隐约呈现。谢道清从头发间拔下银钗,将火芯挑亮。明天就要进宫吗?她的日子在这个晚上之后就要往另外一条道上拐走了吗?
  但第二天她并没走,就在皇城外的这家小客栈她居然一连住了数天。
  那晚叔父随意到街市走走,竟意外邂逅一位老者。老者自诩江南名医,可治女子眼中任何莫名怪斑。
  怪斑?叔父脑中浮起侄女谢道清。没有犹豫,他马上将老者手臂一拉,掉头回到客栈。
  一帖药两帖药,谢道清只觉得双眼似有一股股冰水凉爽流过,再流过。用到第三帖药,老者的手变得格外轻缓起来。行了吗?什么时候能好?叔父很焦急,已经拖几天了,再拖就不好向朝廷交代,万一怪罪下来,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者笑而不答。几天来老者一直笑,一直不答。
  第四天,谢道清早展醒来时,突然发现屋子很亮,亮得金灿灿地刺眼。她手搭上眉眯眼四望。是侍女忘了关门吗?她呢喃一句,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有那么一小会她保持原来的姿势呆呆地僵着,然后手猛地往床上重重一拍,翻身跳起,扑到梳妆台前,抓起镜子。镜中一双清澈的双眸妩媚地闪烁。
  返身找老者,老者已经不知所踪。
  白晰的、眼含秋水的、一肌一容都极态尽妍的谢道清款款进入了宫中。宫中哗然,很快就将她不可恩议的奇遇传得如同一本跌宕起伏的话本小说。那些日子杨太后的耳根也没清净,这种说法来了,那种说法又来了。杨太后笑笑,别人也许是将该女子看成怪诞异物,她却另有理解,她认为不怪,一点都不怪,所谓天子,是上天之子,上天也是懂得审美的,怎忍心让丑八怪与自己心爱的孩子相匹配呢?于是大手一挥,乌鸦变凤凰。这不正应了“天造地设”这一词吗?甚好。难道还有谁,能够比这个被上天亲手修造过的女孩更适合皇后人选?就是她了。
  谢道清成了赵昀的妻子。理宗赵昀死后,接大任的赵禥虽不是她亲生的,但位子摆在那里,她总归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再后来,度宗赵禥也死了,她就是赵禥的儿子赵显的太皇太后。
  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未真正春风满面过。偶尔当然也有小得意、小欣慰,但当初跨出家门时的那个预感一直影子般紧追在后,抛不掉,甩不开,每每午夜梦回,必是蓦然心惊。
  权力这东西对男人来说,也许是神秘宝物,对她却向来如恶魔乱鬼般可怖。她不是武则天,她也自知没有半丝那样的雄才大略,她的手握不住芒刺丛生的权柄。可是现实却由不得她了,她在后宫小心翼翼地退缩了五十多年,年老力衰至此时,突然之间,竟被抬出来,给初登皇位的赵显垂帘听政。要了命了!赵显才三岁,凡事还浑然懵懂。可是她也不懂啊。如果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或许还勉强应付。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条文礼法自是老规老矩地运行如旧。可是,她碰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世道啊!
  度宗赵禥刚死不久,元二十万大军就东进南下了,沿途一个个宋将弃印丢城惟恐不及,即使不弃不丢也无益,人家一攻,照样哗啦啦地山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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