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年根儿的一天夜里,疙瘩爷走出了家门。仰了脸瞅,竟漫天绵绵扬着鹅毛般的雪。黑了。雪片与雪片磨擦出揉纸般的声音。村里的风止了,白纸门,一律静静地掩着,门前的一棵古树,还朦胧中艰难地支撑着空空的风景。不知吹来哪股风儿,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热闹火暴的日子。冰面上灯火点点,枪声阵阵,一片苍老哀伤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个雪夜,被利益烧灼的大鱼,心里充满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东西。他与村里两哥们儿合伙打狗,地地道道地开了张。齐刷刷一排黑色枪砂铺天盖地扫过去,海狗躲都躲不及。他们跟疯了似的,眼睛在雪野里闪着幽幽的蓝光。后半夜了,大鱼他们爽得邪性,也围猎正欢。他们堵了一群滚出裂冰区的海狗。三只黑洞洞的枪口瞄正了位。忽地,海狗群里腾起一片雪柱,就像雷震枣木做的白纸门。几只海狗叽叽噜噜往大海深处逃了,唯有一只瘦小的白海狗,侧侧歪歪躲闪着枪口朝着人斜冲过来。这只小海狗皮毛虽然变了颜色,残损了,可还是那么高贵,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冲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一只鹞鹰,大鱼能一眼望见鹰背上的雪。
  大鱼惊骇地慌了神儿:“天杀的!”厉厉吼声起,“砰”地枪声落,白海狗滚了几滚,扎在雪坎子上不动了。大鱼望一望两个伙伴儿,惶惶惑惑奔过去,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抱起血糊糊的一团,哭了:
  “疙瘩爷啊——”
  
  红海藻
  
  这年月谁不迷信谁头疼。疙瘩爷刚刚让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个凶卦,回头就应验了。
  春末夏初,雪莲湾的潮水活活地涌,一片滩地黑黑地瘦。远处的海藻红红地铺一层绒平。疙瘩爷从泥屋探出头来的时候,漫滩皆是打鼻子的鲜气。
  “你狗日的,你过来呀!”疙瘩爷朝不远处捞海藻的大鱼喊。大鱼望了疙瘩爷一眼,咧咧嘴巴没动。一只鹞鹰无端旋起,拍打着亮翅在疙瘩爷头顶旋了一阵子,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十分傲气地叫了一声。
  疙瘩爷长得老相,他整日灌满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奓开来,活活有股威势。黑黑的阔脸堂上沟沟壑壑的老皱,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纹,恰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莲湾他算是一个不幸的人,尽管这把年纪了还有老娘的宠爱,可是,他妻子病死了,儿子儿媳也都相继离他而去,撇下两个孙女麦兰子和麦翎子。村里有个叫春花的女人爱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来春花也渐渐疏远他了。他蹶跶蹶跶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鹞鹰,又朝大鱼喊了一句:“小狗日的,爷爷带你去海里捞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样宏阔。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光红得越不是本色儿。氤氲里,疙瘩爷瞧见大鱼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红海藻被大鱼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脸相板紧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白发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他的腰扎一圈草绳,绳头在风里索索地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阴眉沉脸扭头朝大鱼吼:“狗日的,你又犯忌啦!”大鱼发憷了,他觉得老人深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
  大鱼用天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疙瘩爷。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打海狗,疙瘩爷险些在大鱼的枪口下丧命,疙瘩爷伤得不轻,身体里捡出无数的枪砂,整整躺了半年。疙瘩爷伤好后没记恨他,大鱼心里却歉歉的。如今二十二岁的大鱼却有些惧怕疙瘩爷。疙瘩爷的罪总算没白受,上边重视了,从此制止了大规模屠杀海狗。继父把大鱼打发来捞海藻,晒干后再卖到饲料厂打碎喂牲口,还说挣足了钱给大鱼娶媳妇。大鱼知道海藻不值钱的,很少有人捞,他时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爷。疙瘩爷请他下棋,喝酒,有时也帮他捞一点海藻。捞了一些,疙瘩爷还反反复复叮嘱大鱼,红海藻乃一介神物,红生生的海藻别捞,变灰的死藻方能捞上来。
  疙瘩爷见大鱼满不在乎,就哑哑地咳了一声,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鱼的天灵盖上,说:“快将红藻送海里,找灾呢!”
  大鱼的亮脑壳被拍得嗡嗡响,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滑么吊嘴个没完,见他真的怒了,就伸着脖子叫着:“俺没砍红藻,是它自个浮上来的!”疙瘩爷裆里溜着风,两腿打颤子:“狗日的,一宿就浮上这么多?”大鱼不怯场,只是声气细软下来:“当然,龙王开恩,赏给俺的!”
  疙瘩爷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鱼,愈发觉得内心无法收理,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了啦?”老人从来没见过一夜坏死这么多红藻。
  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红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疙瘩爷将目光放开去,极有层次地海面上扑来层层叠叠的红藻,海藻散发着烈烈的涩腥气,老人拿目光搜刮着海面。
  疙瘩爷跟海打了一辈子交道,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海就像个女人,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觉得红藻里深深地藏着不少故事。早些年,疙瘩爷是雪莲湾有名的滚冰王,同时还是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不起的行当,靠眼功吃饭,船长都得敬他三分。船队行驶在洋面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子顶上,手搭凉棚,扫视着起起伏伏的浪花。他能尽快分辨出哪团浪花是浪头掀的哪团浪花是鱼群搅的。而且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带鱼群与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颜色。他一声吆喝,船老大就指挥船队摆开包围阵势,长长地甩出流网。海眼就可以悠闲地吸烟了。老人带出好几个徒弟,竟然还有一位出色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这些年,船上配了声呐探测仪,海眼的行当也就做到头了,梭子花在海边开了工厂,摇身一变当了大厂长。
  红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张厚厚的水床,躺上去宽余地睡上一觉。老人喜欢红海藻张牙舞爪尽情铺展的气势。老人爱红藻是有依据的,别处闹海啸,独独生息在雪莲湾的红坨村没人尝过闹海啸的滋味。七奶奶常说,是海龙王派的红藻镇着呢。谁伤损了红藻,大海就怒,村人就遭报应。
  疙瘩爷想站起来,轻轻一带,一嘟噜红藻就浮上来了,细瞅,颜色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了冷子,陡地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噜。老人后脊背便淌下一注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时浮出翻白肚的梭鱼。老人的脸木了,心沉得没了底儿,他的海眼看到了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耷拉着眼皮子,病恹恹地哈欠连天呢。海水,映着他一张冷灰色的老脸,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这鸟海。”疙瘩爷骂,“对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
  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坏掉,红藻蔫死了不少。赤潮水毒,老人为了把坏水搅散,浑身被海水蜇得肿胀,躺在泥屋里挺死了。后来他想起家园和龙帆节,不能死,他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园么?想起家园,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蓬藻草火,将毒坏的皮肉烤得直响,人就挺过来了。眼下,疙瘩爷又想将这怪圈里青紫的坏水驱走。
  这会儿的日头不毒,但晒得他浑身软软的。老人脱掉衣裳,仅剩一条大裤衩子和一对襟背心,他慢慢坐下来,闭住眼,吸了一腔子烟。隔了厚重的眼皮,他依旧能感到大海深处由赤潮引起的各种生灵的厮杀。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的灌一阵子,就麻溜地钻海里去了。
  鹞鹰“哇”地叫一声,冲下来,低低地贴着翻水花的地方打转儿。
  疙瘩爷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开阔了。可是看不见蓝天绿海了。老人跪在船板上,将藻丝细细摊开,定定瞧,汗粒和着海水从他脸上跌落。藻丝软黏了,海底水也坏了。老人盯着藻丝,看出陌生来,看出恐惧来,仰对苍天:“海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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