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兰子,十三咳呢?”大雄坐在饭桌上问。麦兰子说:“还在屋里给干娘算呢!”大雄说:“盯紧点儿,可别坏了俺的好事!”麦兰子瞪他一眼,就给他端酒端菜。大雄展展身子吃喝起来。他该美美喝一顿了,在海上单枪匹马,老是跟别的渔船换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咯吱吱地嚼着猪耳朵,大碗大碗灌烈性白酒,他太贪酒,喝独酒的时候更泥腿,一碗一碗下去,他就觉腹下胀胀的难受。耐不住,便颤索索站起来,溜到后院墙根儿哗哗撒一泡酣畅淋漓的尿,又扑扑跌跌走回来,继续喝。
“大雄,少喝点吧,越喝越憨,越喝越土鳖!”麦兰子满脸嗔怨地移过来,小心地将一盘红烧鱼放在桌上。
“屁话,哪路英雄好汉不是烈酒泡出来的?”
喝着喝着,大雄就晕了。
麦兰子觉得大雄的笑里裹着一个黑洞洞的东西。人有千般好,总会有一样不好,跟裴校长比,大雄太野了,太没文化了。她扭头看见十三咳出来,没吱声。
大雄站起来呼出满口辛辣的酒气融在空气里,撇撇嘴,糊着黄白眼屎的眼仁显显地翻出个鄙夷来:“哼,你就是喝了裴校长的迷魂汤啦!整天看书看书的。还有啥想头?”麦兰子说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大雄倔倔地说:“俺爹不识字,娘不识字,祖坟上还照样有好的气脉。”麦兰子说:“屁气脉。”大雄接下说:“你说,俺跟裴校长哪个更像男子汉?哪个更讨女人喜欢?”他的亮脑壳像一个酒罐子晃荡着。麦兰子脸蛋浸了娇羞的红晕,说:
“大雄,你太狂啦!”
“不狂!”
“你门缝里瞧人。”
“没有。”
“你比不上裴校长。”
“你不是心里话!”
麦兰子不再回嘴,羞辱和恼恨憋红了脸。她慢慢移到窗前。她的眼光很空洞地盯着远处……
头伏雨
雪莲湾人管入伏的第一场大雨叫头伏雨。有头伏雨浇倒墙之说。天黑下来,滂沱大雨下了一阵儿就停了。
麦兰子趁着不下雨去村口酒店取东西,七奶奶一人在老宅里。七奶奶要烧一壶水,灶膛的火呛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下雨了,六月的雨零乱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头吸烟听雨。这时儿子疙瘩爷悄悄进来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会来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儿子,面对窗外的黑暗,吧嗒着老烟袋。她身后是一扇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细看,像立着那口大锅。疙瘩爷站在娘的土炕前,怯怯地坐下,悄悄掏出一个信袋说:“娘,儿子虽说在海边,可村里的事情都知晓。俺想隔岸观火,看来不行啦,俺跟您说,您是对的。俺也看着这些村官来气,私下里就调查了吕支书的材料。是麦兰子帮俺整理的。您用吧!”七奶奶接过信袋,怔怔地望着儿子,眼睛湿了。疙瘩爷热热地喊了声:“娘!”七奶奶说:“儿啊,这才是咱麦家人,一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就得活个男人样!俺到小吕子家去过了,俺给他家剪的钟馗已经脱落了,大门上白纸也被雨水冲了。他蹦跶不了几天了,他完了。”
疙瘩爷静静地听着,半晌不语。他盯着娘的满头白发。白发不像白云,而像日子一样真实可靠。看久了,疙瘩爷有些陌生了。她是俺娘么?俺有这么大本事的娘吗?娘的脸渐渐化了,化在一扇白纸门里去了。疙瘩爷猛地一哆嗦。
七奶奶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含着,手上端着。疙瘩爷又说了几句,七奶奶还是坐着不动,疙瘩爷独自扭身出去了。他冒着小雨,竟不知不觉地溜达到学校,在操场上的大铁锅前停下来。瞅久了,父亲的锅也脱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会有这种感觉呢?多少年之后,疙瘩爷仍然不明白。
第二天上午,疙瘩爷出面与吕支书、苗村长谈了一回,两个人根本瞧不上疙瘩爷,你一个被罚守海的人,也有跟俺们村委谈话的资格?谈话时,他们把疙瘩爷羞辱了一番。疙瘩爷回来找娘。这叫啥天日?七奶奶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莫测了,她只说:“连生,沉住气。”疙瘩爷心绪糟得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七奶奶对疙瘩爷说:“娘是过来人,娘的话要好好记下,你的材料会有用的,物极必反!娘总信这老语。”于是,疙瘩爷就像领了圣旨似的心里倒嚼这句话。多少年了,娘一直是疙瘩爷的精神支柱。记得他刚刚被罚守海那阵,娘没怨他,只是给他讲自己调理心态的方法。娘说:“孩子,人一辈子总得走些沟沟坎坎的,挺过去就是好样的!”所以,多少年了,疙瘩爷都尽心尽力地守海。在他的灵魂里朦胧地认为:保护大海是他的天职。可是,生生的现实打醒了他,光守不行,村里昏官当道,大海都被糟蹋了。对他们失望了,他搜集他们的黑材料,是等待娘说的“物极必反”的那一天派上用场。今天娘说到“物极必反”的时候,七奶奶绝对想不到,村里横竖有一场灾。
头伏雨浇倒墙,头伏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样。七奶奶喜欢听雨,可不愿听这种雨声。傍晚的时候,她和麦兰子都被雨声惊扰,看北风从檐前溜过,将房顶坠落的雨水扯斜了。
这时她们听到轰的一声响。不多时,就听见看船佬敲铜锣的声响。看船佬边跑边喊;“学校塌啦,学校塌啦!都快来救人啊!”
七奶奶耳背,还是抢先听见喊声了,她问麦兰子:“听听喊啥呢?”麦兰子静心一听,脸就白了,话也带了哭腔:“坏啦,学校出事儿啦。”七奶奶紧着下炕,娘俩拿了雨伞随村人往小学校跑。麦兰子惦念裴校长,干脆将奶奶扔了,自己疯疯跑去。七奶奶一手举伞,一手拄杖,扑扑跌跌地颠,颠几步摔一跤,她赶到学校时已成了泥人。这当口学校的事故已有了结果。好在是放学了,只有三五个没带伞、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师们也走了,裴校长住校,留下了一位叫马振良的年轻老师在谈心。马振良老师是五年级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家长告马振良老师借重点辅导为名,单独帮助这个女生,讲解时对女生有流氓行为。裴校长让马振良老师写检查。正这时,他们听到很沉闷的声响,出来看见学校院墙倒了一片,泥流汹汹地卷进来,淹没了大铁锅,冲倒了旗杆,雨水和海水直抵那几间教室。裴校长和马振良老师看见躲雨的学生,急急地冲进去了。孩子们蒙了,呆傻不动。裴校长和马振良先拽出三个孩子,第二回冲进去,裴校长挟起一个孩子,马振良也抱了一个。裴校长眼看着房要倒了,就势从窗台滚出去,马振良和那个孩子就砸在废墟里了。裴校长和人们七手八脚地扒出孩子和马振良,两人都死了。
大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泥流又冲倒学校后墙。麦兰子扑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长,扎在他怀里哭着。裴校长一搂她,哎哟叫了一声,左胳膊抬不起来,血水滴滴答答流着。麦兰子捧起裴校长的胳膊说:“你伤啦?”裴校长咬牙没说话,死盯着躺在门板上的马振良和孩子,骇然至极的尖叫一声,泪流不止。
七奶奶拄着拐杖站着,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像个三个腿的怪物一样勉强挺着。不一会儿,七奶奶发现七爷的大铁锅从泥水里漂了起来,像一条舢板船,在操场上的水面上逛荡。大铁锅明明是扣着的,啥时翻过来的?顺着大铁锅往远里看,就是那片泥岸了。过去埋着铁锅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冲下来了,流过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过一样。该死的泥流冲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锅,要是还有皂角树,泥流就不会下来了。“报应,都是报应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终于像泥一样瘫软在泥水里。
麦兰子和众人忙将七奶奶架起来,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骂天骂地。其实,七奶奶心里骂的是吕支书。事故发生的时候,吕支书在乡政府打麻将。听到报告,吕支书也满身打抖了,个个吸着凉气。忙推了麻将,风风火火地奔出事现场来了。后来人们告诉七奶奶,吕支书赶到现场,小脸青着,屁也没放,拿脚狠狠踢了一下大铁锅:“你呀!你呀!你呀!”
田副乡长当场用手机给县委肖部长打电话,说:“铁锅带来了新的典型,活学活用,马振良老师就是一个新典型。”肖部长回话的声音很伤感:“什么新典型?你们难道不感到痛心吗?我在现场会就说了,为啥还没盖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要紧的是安顿好死者后事,安排孩子们开学。我和县长马上就到!”乡里领导们也狠狠批评了吕支书。裴校长被领导们叫到车里,询问详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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