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太阳挑起一竿子高了,悬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荡。可是,疙瘩爷和姐姐都没过来。七奶奶对麦翎子说:“翎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俺去召集人,俺们过后就到。”七奶奶披着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大襟袄出去了。七奶奶刚刚走到门口,就有邻居的五婶子堵住了她。五婶子笑模悠悠地说:“俺是给翎子提亲来了。”麦翎子在一旁听见就烦了。回村后提亲的一拨一拨地来,麦翎子全撅回去了。麦翎子疑心提亲是对她能力的一种巨大羞辱。麦翎子站在堂屋冷冷地看着五婶,七奶奶对媒婆十分尊尚,说:“五婶子谢谢你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兴提亲。改日你再来吧。”五婶子夸了麦翎子几句就随七奶奶出了院子。
  麦翎子望着她们陷入一种哀伤。难道俺麦翎子命妥了,左右脱不出老村了么?
  在寒食日里,麦家人空着肚子像往常一样对先人进行祭拜。最后一个礼仪是换白纸门。麦翎子发现七奶奶剪了门神像是魏征。魏征门神替代了过去的钟馗。麦翎子疑惑地问七奶奶:“奶奶,魏征为啥当上了门神?”七奶奶神秘地眨着眼说:“这呀去看《西游记》的故事去。《西游记》第十回书,魏征和唐太宗下棋,盹睡中梦斩了泾河龙王。这可惹了祸,老龙号泣纠缠,鬼祟门外抛砖,弄得太宗皇帝夜不安枕,大病了一场。秦琼和尉迟恭守宫门,后来又画像贴在门上。前门绝了鬼祟,后宰门又来了事儿。太宗皇帝说,夜里后门砖瓦乱响。有人便进奏说,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所以魏征奉旨,手提宝剑,侍卫后门,一夜无事。”
  七奶奶讲得麦翎子直眨眼睛。
  麦翎子从祠堂回到大鱼的书屋,书屋关了门,听说大鱼发烧住院了。听说他默默地跟着她“寒食”。整整一天,也滴食未进。身体垮下来怕是由于绝食引起的。“大鱼呀大鱼,俺家寒食日有你啥事儿?”麦翎子既生气又心疼。大鱼真让麦翎子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他笔记本里的“思想”们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麦翎子要见大鱼,麦翎子恨不能马上飞到医院去。
  麦翎子闷了一会儿,就凑在灯影里拿剪刀将一张红油纸裁得标标致致,虽说没有七奶奶剪的好看,但是,一只红纸鹤渐渐成型的时候,还满像样子。灯影里的红纸鹤是一副翩然欲飞的样子,剪纸鹤的方法是麦翎子跟七奶奶学的,七奶奶说红纸鹤是吉祥物,祛病免灾福佑平安的。麦翎子将红纸鹤装进信袋里,然后去了乡医院。
  刚刚输完液的大鱼靠着被垛写日记。麦翎子进来,大鱼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望着她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红。麦翎子坐在大鱼床头,嗔怨道:“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俺成不成?”大鱼依旧赖模赖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黑天海里运书着凉了,发高烧了。”麦翎子看出大鱼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麦翎子目光慵慵没心思笑:“大鱼哥,多养些日子吧,啥有命当紧?”大鱼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俺大鱼要祸害一千年哪!”又大咧咧地笑了。望着大鱼,麦翎子心里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麦翎子从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刚刚剪好的红纸鹤说:“大鱼哥,这是俺给你剪的。”大鱼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纸鹤,愉快、温暖和激动,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翎子。”麦翎子知道它的含意哩,红了脸忙补了一句:“它不仅能祛病免灾,还能给你带来好运呢。”大鱼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味儿了。”他将纸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大鱼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大鱼出院后,麦翎子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了些云朵,傍天黑儿,很快雨就下起来了,书屋前的过道儿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麦翎子正找雨伞准备去接大鱼,就听见屋外门口哧溜打滑的声响。麦翎子推开门,就看见大鱼的三马车跌在泥水里了,人和书都水涝涝的。幸亏来了躲雨的人帮忙,麦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鱼,扶着大鱼摇摇晃晃进了书屋。
  麦翎子望着狼狈的大鱼叹口气说:“你赶紧换衣服吧!”将干衣服递给他,就躲在书垛后面整理书。借着月光,她发现这些印刷质量极差的书标题也极腻味人,再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写。麦翎子十分气愤地把这些湿书拢到一起,狠狠摔在大鱼跟前说:“大鱼,你看看,这是啥书?你原来挣黑钱呢!俺算是看错了你,还优秀书屋呢,屁!”大鱼被麦翎子骂糊涂了,抓起一本翻了翻,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了,骂道:“日他个奶奶,准是老赖干的。”
  老赖叮嘱这些书不要拆包,直接全部运城里,能把过去积压书都搭出去呢。麦翎子信了大鱼,但她很紧张,问:“咋办哩?”
  大鱼说:“得尽快处理掉,不然被查出来,俺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们完啦!你快去给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俺大鱼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烧了它!”
  事情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糟,老赖电话里说,他根本没法儿取书,也不知是哪儿漏了风声,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大鱼的“优秀书屋”进行突击联查,让他们连夜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风声过了就有钱赚了。大鱼听麦翎子讲完,如热锅蚂蚁,在地上来回走动。忽然就大骂:“老赖,俺操你大爷!” 麦翎子说:“骂街有什么用,想招子呀!”打过电话回到书屋麦翎子已是瘫软如泥了,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麦翎子脑里闪现自家那破败的祠堂。大鱼笑了:“这真是个好主意哩!”夜里雨势小下来,他俩召集四喜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悄悄运进麦家祠堂。
  最后锁门的时候,麦翎子看见了祠堂的白纸门了。七奶奶在白纸门上张贴了门神魏征。脚踏乌靴坐折,手执利刃凶骁,仿佛在吼:“哪个邪神敢到?”
  后半夜回到家里,麦翎子连湿衣裳都脱不下来,脑袋疼得厉害,七奶奶走进来帮她脱掉湿湿的衣裳,麦翎子见了七奶奶好像有了根,她想给七奶奶跪下,说出自己在祠堂干的事情,可不敢,七奶奶的白纸门是良心和正义的最高尺度,不会跟他们妥协的。她怕看七奶奶慈祥的笑,最后心颤了,又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跪在魏征像前忏悔说:“魏征门神,俺是麦翎子,俺做错了事情,您就别怪罪俺了,俺以后痛改前非,俺永远积德行善——” 麦翎子回来时,没多久就身子一歪睡着了。七奶奶疑惑地望着她,麦翎子在梦里喃喃地说:“俺要上大学,俺要上大学!”
  这件事没有败露。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麦翎子和大鱼在饭馆里喝醉了酒,大鱼扯开嗓子吼:“俺他妈的不拿这鬼钱!花了这钱,俺大鱼损寿,钱都归你,喝酒!”
  老赖笑脸变得尴尬了,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
  大鱼红着眼睛说:“你他妈知道吗?为了护着你这破书,麦翎子吃了多大苦吗?她夜里朝着魏征门神跪了整整一宿。别的不说,这是犯天条的事儿啊!俺还有一句话,你小子记着,这回就这么着了,没有下回了,往后你小子再捣腾这鬼书,俺他妈废了你!”大鱼说着,将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和血顺着面孔流下来。
  老赖被镇住了。麦翎子惊得不敢喘气儿。
  麦翎子放下筷子扑过去喊:“大鱼哥——”
  老赖眼神抖了,哆嗦着说:“我知道了,下回我不弄了,不弄啦!”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对麦翎子说:“快送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麦翎子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俺还要呢!”
  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
  大鱼脑袋肿了。麦翎子一边拿温水给大鱼擦伤,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哪有作践自己的?”大鱼感觉到麦翎子对自己的疼爱,心里酥酥的,眼前马上幻化出珍子的模样。珍子当年就是这样疼爱他的。他幸福地闭上眼睛。麦翎子不知道大鱼在想什么,她心里漾动着一种感动,这便是从此敬佩大鱼的骨气!这年月,有骨气的男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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