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腊月底,正是忙年的关口,村里出事了。
  矿物泥厂被迫停产,同时激起了一场民变。传到麦兰子耳朵里时,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起初事情并不大,并且牵扯到了麦兰子。跟麦兰子非常好的同学蓉蓉在包装车间做工。蓉蓉是好打扮的新媳妇,在城里纹了眼眉,但脸上皮肤粗糙,想弄点包装好的矿物泥回家做美容。下班后没人了,她偷偷装了几袋,又让伙伴儿帮她多装些。她们出车间的时候,被日方经理助理大岛启和发现了。大岛是地道的日本人,抓管理比假洋鬼子小林先生还要严格。好多工人受不了走了,留下来的对大岛恨得不行。大岛先生从蓉蓉和伙伴儿身上翻出了矿物泥,说每人要罚款五百元。同伴吓得哆嗦了。蓉蓉却满不在乎。蓉蓉跟疙瘩爷有亲戚,原先对小林先生挪石碑还窝着一股气,这次又撞上了大岛,当下就闹起来。蓉蓉骂街不解气,知道大岛听不懂,就拿出雪莲湾泼妇打架常用的招数,佝起头,牤牛一样朝大岛身上撞去,同时伸出手抓挠大岛的脸。大岛躲不及和蓉蓉抱在一起。大岛无意中抡了抡胳膊,就将蓉蓉碰倒在地。她刚怀了孕,送到医院包扎好脑袋,孩子就流产了。
  “日本商人殴打中国女工!”传到村里、乡里,话就是这样说的。蓉蓉的本家和婆家是村里大户,而且蓉蓉的老太爷是被日本鬼子烧死在蛤蟆滩上的。两个家族就炸了,没去找疙瘩爷,忽忽涌涌几十口子气势汹汹去矿物泥厂找大岛。大岛意外地慌了神,小林先生出国办事去了。这可咋办?小林在国外把电话打到了疙瘩爷那里。疙瘩爷哼哼唧唧不置可否,他早就盼着矿物泥厂出点事儿呢,当面糊弄几句小林,背地里还为两家人出主意。他知道自己人早已掌握了生产矿物泥的技术和销路,日本人滚蛋才好呢。那两家人受了疙瘩爷的支使,堵在厂门口静坐,要求交出大岛。
  小林先生怕停产,赶紧从国外赶回来,一进雪莲湾就忙去医院看望了蓉蓉,又连夜与蓉蓉的父亲谈判,开口就问:“你们要多少钱?”蓉蓉的父亲骂了一声:“不要你们日本人的臭钱!”小林先生没辙了,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请求公断。乡派出所的人一来,就被疙瘩爷叫去大喝了一顿,而且当事人蓉蓉按照父亲旨意一口咬定大岛打人。事情就僵住了。村里许多人跟着瞎起哄,将矿物泥厂搅得像抗日战场。疙瘩爷在村里放出口风说:“日本人见好就收吧,卷铺盖滚人吧!”小林先生在县城还有针织厂,跟主抓工业的副县长混得很熟,眼看着不行了,就将此事捅到县里。县里领导很重视,认为这关系今后全县的声誉。马副县长、外经办主任当即来到乡政府。何乡长走后,乡长还空着缺儿,处理此事的重任就落在了范书记身上了。前两天范书记曾派主抓乡镇企业的副乡长小郑前去处理。疙瘩爷本来瞅着小郑就来气,小郑到了村里哼哈不动,两说三说就给顶了回来。没办法,只有范书记亲自出马去平息这场民变。
  但是,范书记的权力在机关大院畅行无阻,面对着老百姓则手足无措了。劝说不灵,抓走这几十口人又没道理。马副县长来到静坐的老百姓中间,苦口婆心地讲干了唾沫也无济于事。范书记丢了面子,没鼻子没脸地训斥疙瘩爷:“你这村支书是干啥吃的?你不想干说话!”疙瘩爷眼瞅着祸及自身了,忙去说和。却不知闹到这个份上他也失控了,连自己的臣民都不听使唤。到底是范书记有统抓全盘的能力,在最关键时刻,他忽地想到了在党校学习的麦兰子。范书记对小郑副乡长说:“快去城里把麦兰子接来,这丫头兴许有办法!”小郑心里充满妒意地说:“她一个乡报道员有啥办法?”范书记急赤白脸地说:“啰嗦啥?叫你去就去!”小郑急忙乘车赶往县城。
  麦兰子听郑副乡长前前后后一说,呆愣了很久不说话。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蓉蓉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麦兰子回到村里天都黑了。年根儿的村夜很燥,冻酥了的蛤蟆滩在麦兰子脚下脆脆地响着。矿物泥厂没了机器声,只有大雄的拆船厂在暗夜里机器轰鸣。走到厂区的那头,麦兰子远远地就瞧见小林先生孤独地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蛤蟆滩。她猜想蛤蟆滩在小林先生眼里肯定是神秘而恐怖的,小林先生此刻肯定没有那天骑毛驴逛景儿的感觉了。麦兰子没去惊动小林先生,扭转身款款朝厂房走去。直接去了办公室。楼道穿堂里,麦兰子看见两个家族的几十口人拥挤着坐着。疙瘩爷率先截住麦兰子说:“兰子,这回你胳膊肘可别往外扭啦!坚持最后一下,日本人就滚啦 ,咱就不用八年抗战啦!咱村就彻底富喽——”麦兰子没好气地说:“爷爷,亏你活这么大岁数,你头脑蠢得可笑,当初都有合同的,况且上级会不管么?赶紧撤兵,恢复生产!”疙瘩爷脸沉下来说:“你个汉奸,有本事你整,俺是没招儿!”麦兰子哼一声,去办公室单独与范书记谈一会儿,出来就问疙瘩爷:“蓉蓉在哪儿?”疙瘩爷说:“蓉蓉在乡医院养伤呢。”
  谁也猜不透麦兰子要干什么,只见她钻进汽车去了乡医院。在病房里,麦兰子安慰了蓉蓉几句,麦兰子好久没见到蓉蓉了。蓉蓉跟麦兰子叫表姐,她进矿物泥厂就是麦兰子一手安排的。看见表姐来了,蓉蓉娇模娇样的劲儿又上来了,刚往她肩头一依,就被麦兰子喝住了:“看着俺的眼睛。”麦兰子表情平静地盯着蓉蓉,盯得蓉蓉心里发毛。她镇住了蓉蓉。麦兰子冷冷地问:“你如实跟俺说,你偷泥了吗?”蓉蓉嘻嘻笑着不答。麦兰子火了:“俺问你话呢!”蓉蓉理屈似的点了点头。麦兰子又问:“大岛先生打你了吗!你别跟俺撒谎啊!”蓉蓉支支吾吾说:“没有打,是,是碰倒的。”麦兰子说:“一会儿你家人来了,你也这样说。”蓉蓉惊讶地望着麦兰子。
  麦兰子对蓉蓉说:“外面的事你知道么?”蓉蓉委屈地哭了:“俺知道,俺不愿意他们闹,这样一来,俺日后咋出去上班?”麦兰子央告说:“你知道么,俺从党校回来就为这事儿,县里乡里领导都惊动啦!这不算啥,你想,咱村里好不容易有个合资企业,停产一天损失多大?更主要是闹不出啥名堂来,日商不是好惹的!他们是赶不跑的!”蓉蓉喃喃说:“兰子姐,你说咋办哩?”麦兰子说:“最好是你和那个伙伴儿,跟俺去厂里,如实说,劝家里人回去!”蓉蓉又耸着肩膀哭起来:“那,俺的孩子就白死了么!”麦兰子拥着蓉蓉没好气地说:“说啥都没用啦,谁让你偷泥呢!俺早就跟你说矿物泥是唬人的,涂在脸上就是个黑,屁事不顶哩!自作自受,走吧!”
  麦兰子将蓉蓉和那个伙伴儿押到厂办公室楼道里,让两人一个一个地说。还没说完话,静坐的族人就泄了劲,蔫头搭脑,一拨儿一拨儿地往外走。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疙瘩爷脸上难看地变着颜色。
  范书记紧紧抓住麦兰子的手说:“小麦,你可真行啊!”
  疙瘩爷插嘴说:“领导说行,也不提拔重用!”
  范书记笑了:“你这个爷爷,替孙女着急了吧?”
  疙瘩爷嘿嘿笑着。麦兰子说:“去叫小林先生吧,这还不算完!”
  小林先生笑得十分好看,望着麦兰子激动地说:“我猜就得请你出山啦!你这个女人不简单啊!”麦兰子还是那句话:“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刚才你一人在蛤蟆滩上发愁了吧?”小林先生十分潇洒地脱下皮大衣说:“愁啥?其实我才没往心里去呢!我站在那儿设计,如何扩大再生产,到时候,你婆家那个造船厂恐怕就得挪窝儿喽!”小林先生很有风度地朗笑起来,得意自己的话说得正是时候。
  麦兰子没笑,暗暗骂:“这个唯利是图的杂种!”
  第二年开春儿,麦兰子被提拔为副乡长。
  这时节,黄木匠的造船厂真的被拆掉了。
  蛤蟆滩完全丢了模样,凌乱不堪。这令麦兰子惶惶不安。她一回回拷问自己:“麦兰子啊麦兰子,你想看怎样的蛤蟆滩呢?”
  
  寒食日
  
  寒食日的这天早晨,七奶奶躲在屋里空着肚子数钱。麦翎子透过门缝儿看见七奶奶数钱的姿势很滑稽。七奶奶枯着满头白发,一条腿挨地一条腿搭在炕沿儿,虾着身,戴着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数钱。实际上,七奶奶暗中操作着麦兰子,麦兰子在乡里村里挑粱拿事也就够了。七奶奶专心给人家剪纸门神,糊白纸门也能挣钱了。那天傍晚,七奶奶偷偷跟麦翎子说:“奶奶攒钱,为啥?”麦翎子轻轻摇头。七奶奶抬手使劲点了一下麦翎子的额头:“供你读大学!”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着:“还是俺奶奶对俺好!”今天,麦翎子看着七奶奶数完钱,呆坐着抽烟,抬脸望着白纸门,还不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她就这么恪守着心事,熬着。缩了又缩的老脸好像浓缩了满世界的辛酸和愁怨。麦翎子边系袄扣子边推门进去,望着七奶奶的脸说:“奶奶,啥时去祠堂?”七奶奶咳了一声说:“听你爷招呼。”麦翎子侧楞着身子,举着酸乏的手臂梳理着头发,太阳的光亮照进屋来,白兮兮的晃眼,麦翎子长长的黑瀑似的头发在阳光里气息生动。对着镜子,麦翎子终于在太阳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那天,麦兰子说麦翎子书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软,连脸也俊气了。麦翎子说:“那叫气质,读书和文盲气质就是不一样嘛!”麦翎子觉得跟书打交道的大鱼完全从渔人群里分化出来了。尽管有些假模假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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