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大雄沉吟片刻,问:“那得用几天时间卸完货?回去用的拖轮由你负责!因为俺租的拖轮返航了,完全是由于你们一拖再拖造成的!”
白剑雄狡黠地一笑,爽快地说:“那是那是。回去的拖轮我已租好,只是得等几天。至于卸货时间嘛,三五天就完!
大雄眼神里掠过一丝悲戚,倔倔地说:“不行,时间太长啦!俺们损失太大!”
“哎,要不这么办吧!你留下三五个人,让其余人先乘车走。路费由我负担,这样总可以了吧?至于那头卸货,我再雇人!”
“只好这样啦。”大雄说着,又好像想起什么,问,“近来海上天气不好,是不是明天起锚?”
白剑雄说:“咳,放心吧,这是近海。再说呢,这几日白天压根儿就租不到拖轮!”
“你……那你付多少钱?”大雄最担心的就是钱。钱成了他的心病。
白剑雄嘎巴响脆地说:“另付五万元奖给你和你的弟兄。这些天,你们受苦啦,你们北方汉子够意思!”
“说话算数?”
“当然!”
“好,马上起锚!”大雄咬了咬牙,一挥手喊。
几条归心似箭的北方汉子跳上了白剑雄的拖轮,即将踏上返回雪莲湾的旅途。江雪敏也上岸回南方老家看看。拖轮送他们上岸后又当即返回。于是,“玛丽娜号”又死而复活了,被拖轮牵动着朝南海湾疾驶而去,在狂跳的海浪中挣扎着前进。大雄的心悬了起来,忙把头探出舱门子,扯起亮亮嗓子冲拖轮吼道:“喂,小师傅,俺看这天儿有点玄乎,还是找个岛避避风儿吧!”拖轮上的人没有回话,灯也刷地灭了。拖轮不但没转向,而且速度加快了。大雄疑惑地望着拖轮,愤愤地骂一句:“这狗日的,耳朵里塞驴毛了?”他走出船舱,望了望舱里五个打麻将的汉子。过了一会儿,狂风像一只被打伤的怪兽,嘶吼着,在浪尖上飞蹿。货轮上的水泥袋子,哗哗嘎嘎地碎响,接着就有船舷钢板的断裂声。大雄心颤了,忙用脚踢了几下中舱的门子,大吼:“别他奶奶的玩啦!船要翻了!”他的话音没落,就听前边拖轮“轰”地一声巨响,小驾驶员哇地一声暴叫,身子划了一道弧光,坠落在海水里了。没等大雄弄清怎么回事,“玛丽娜号”就轰然一响,如一颗水雷在舱底爆炸。货轮顷刻间摇晃,震颤,倾斜,嘎嘎裂响着,朝幽深莫测的海底坠滑下去……
“日他奶奶,触礁啦!”大雄明白过来,大声嘶吼着。
船舱里的汉子们惊恐地叫骂着,挤在舱门口,乱成一锅粥了。刚挤出两个汉子,舱门就被扣在海水里,冒出无数开花水泡。硕大的货轮,载着七千吨水泥,载着六个北方汉子下沉。大雄一点一点下沉了,和两个汉子栽进了滚滚荡荡的大海。他被大浪盖蒙了,连喝了几口海水。他竭力探出黑刺猬头来,望着下沉的货轮哭嚎了:“老天爷啊,这是咋回事啊?”他浑身冰凉,太阳穴一嘣一嘣,大嘴难受地一张一合,身子也随波浪下坠了。他忽然觉得胳膊被什么碰撞一下,伸手一抓,一个光溜溜的轮胎救生圈。猛抬头,才发现是自己的工人赵奎。救生圈是他推过来的,他舞动着双手喊:“兄弟,你要活着,厂子还指望你呀!我……我水性好……”话没说完,一个大浪就把他推出几丈远,不见人影儿了。大雄狂喊:“兄弟——”苦涩的海水灌进喉咙,他拼命地抓那个轮胎。轮胎泥鳅似的钻上钻下,黑浪头一下子将他涌盖了……
大雄凭借在雪莲湾闯海的经验,终于在黑森森的海面上游到了岛上。一上岛就蒙了,自己的脑袋扎在一个沙窝子里。光光的轮胎卡在他的大腿上,疼。饿,冷,是他最突出的感觉。麻灰灰的天,就要亮了。他咬牙,吃力地向滩上爬了爬,看见泡得发白肿胀的双腿,他挣扎着站起来,倔倔地走了几步,就跌倒了,爬起,又跌倒,后来他就一点一点爬着,浊黄的沙滩上甩出一行汪着血水的拖痕。拐了一个礁盘,他隐约听见呼呼的喘息声,猛抬头,看见一条汉子泥塑木雕般跪在沙滩上,黑黑地耸出一截儿,像一个舵楼子。
大雄撕心扯肺地喊了一声:“海螺子——”
“黄厂长!黄厂长啊!”海螺子哭喊。
两条汉子紧紧抱在一起,恸哭了。
揭秘
夕阳滚坡的时候,大雄在海街的商店里买了一捆火纸。他腋下夹着火纸往前走,海螺子和江雪敏默默地跟在身后。
珠海的海街是很怪的,一头撞山,一头通海,街衢两翼的巨榕,一棵一棵齐齐排去,绿幽幽的树伞被落霞映得叶片辉煌,照得大雄眼睛都迷离了。他脑里又影影绰绰地叠映出“玛丽娜号”和死去的几个兄弟的影子。他的心就沉下去了。这场海难已有定论:意外触礁。白剑雄领取了运输保险和货物保险金,他在经济上没受多大损失,保险公司赔偿了他。可是,大雄经受的打击太大了,他在等待白剑雄回来好去领取租船费,再用这笔钱打捞“玛丽娜号”。大雄觉得这是弱肉强食的商品社会,要想完成农业人格到商业人格的转型,首先得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既要有闯海的心狠手辣,又得舍得付出代价。做啥事都要付出代价,做事越大,代价就越大!不能给自己留后路。他这样给自己宽心、打气。
大雄他们三人登上了祭海崖,在黄昏的海滩上凄然默立。这里是珠海人祭海的地方。大雄怔怔地站着,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极远的地方。然后,他款款跪在祭石上。海螺子和江雪敏也悄悄跪在一边。大雄没有说话,脸色阴郁,目光悲戚,罗汉脸扭曲得走了形。他粗重的喘息声很响,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他抖抖地抓起那捆火纸,抖开,掏出打火机点燃。风头子太硬,他扭转身,拿自己宽厚的身板子挡住风,点燃了所有的火纸。黄黄的火苗子花蛇般忽忽窜动,一片一片的纸灰漫天弥散。在烛天的光焰里,他们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极大安慰。
海潮哀乐般地鸣响着。
祭火渐渐烧尽,他们三人就都默默地坐在石板上。都僵着不说话。大雄睁开疲累的双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江雪敏寡白的脸蛋儿。他觉得江雪敏在这些天的日子里,同样经受了折磨,话少得吓人,眼神躲躲闪闪的,罩着不同往日的困倦和茫然。他终于问:“雪敏,你咋老也不说话?”
海螺子知道他俩有话要说,先走了。
江雪敏压住心惊,缓缓地说:“唉,我说什么呢?你活着回来,我就知足了……”
江雪敏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汪了泪,扭头扎进大雄的怀里嘤嘤地哭了:“也许你压根儿就不该认识我!我是你命运的克星!”大雄见她说话了,能流泪了,心里宽松起来:“雪敏啊,你还年轻,你把生活看得太浪漫啦!你还涉世未深呐!俺不怨你,天不助俺,俺也不是孬种!雪莲湾人就有这股劲儿,哪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在经济大世界里闯荡,难免卷进漩涡儿。人生如行船,有浪上也有浪下!”
江雪敏抬起沾满泪水的脸蛋儿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的命运是人生正剧,有悲也有喜哩!”她的身子也抖得厉害。
大雄见她的样子就满脸疑惑,他这精明的汉子,眼里不揉沙子,眼睛就是秤。他使劲捏住她的胳膊,急头涨脸地问:“雪敏,告诉俺,这场海难是不是一场阴谋?”江雪敏惊诧地望他一眼,撩开散落在额前的几绺秀发,苍白而憔悴的脑门沁出冷汗来了,她没回话。大雄把几天来郁积在心中的话都嚷了出来:“俺在想,为啥夜里起锚?为啥突然触礁?拖轮司机为啥活着?这里肯定他妈有鬼!你告诉俺,快告诉俺!”
江雪敏淡淡地说:“你呀,别疑神疑鬼的啦!别往坏里想,想多了就会丢魂儿,想多了,就是自找苦吃!”
大雄被激怒了:“你,你跟俺也不说实话么?”他一下子觉得面前的女人陌生了,迷离了,“哼”了一声,大雄一甩手,满脸晦气地走了。
江雪敏追上来,凄凄地喊:“大雄——”
一天晚上,市中心的极乐酒吧的雅室里有一桌丰盛的宴席。大雄阴着脸子坐在那里,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白剑雄。他疑心太重了。他和海螺子暗暗做了一些调查,但人生地不熟的,挖不到真打实凿的证据,也是杂烩汤里的豆腐,白搭。眼下当务之急是索取船费,打捞沉船。白剑雄掐灭手里的烟头,率先打破了僵局:“大雄兄,我们这一杯酒应献给海难中死去的弟兄!”他举起了酒杯,还是一脸的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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