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第二年雪莲湾旱船会到了,村里姐妹们拉七奶奶舞旱船,奶奶死活不舞,推出麦兰子。麦兰子噘着嘴巴说:“没有小艄公。”七奶奶说:“你在学校里挑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子,还不容易吗?”麦兰子眼一亮,马上想起同班的小蛤头。她喜欢小蛤头是因小蛤头学习最棒,常常帮她。很快,麦兰子把他领进家,由七奶奶手把手教会舞船桨。小蛤头精瘦精瘦,小脸蛋黑里透红,笑眼弯弯的,像一株小高粱,亲热人恬静人。那个旱船会上,麦兰子和小蛤头热爆爆地舞着绿旱船,引得观众一片喝彩。学校里搞啥活动都端出他们的节目,春节花会进城也带上他们。麦兰子少年的所有向往和幸福都装进绿旱船里了。然而好景不长,一个黑沉沉的暗夜,小蛤头死了。他是吃了腐烂变质的蛤蜊中毒而亡。麦兰子悲伤至极,如点了穴似的呆滞,两眼空茫地盯着绿旱船,盯久了,就神神怪怪独自舞着,忽哭忽笑,疯疯癫癫,任七奶奶咋劝也劝不住。夜里,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鬼魂。她是看见小蛤头摇着绿旱船走了,夜空全是无边无际的绿影。七奶奶在后面追她,急赤火燎的拽她回来,拿小绳把她拴在屋里。 “毁啦!天神哩!”七奶奶惶惶叨叨着眼前又闪过红蛇头画圆圈儿。七奶奶得一日一日为麦兰子喊魂,呼叫得舌尖长满疮,咝咝啦啦疼。麦兰子依然是冲着绿旱船傻愣,七奶奶就寻着那目光在泥墙上的绿旱船上定住了。第二天早上,麦兰子与七奶奶几乎同时醒来,绿旱船不见了。麦兰子惊讶了。
麦兰子急眼问七奶奶:“俺的绿旱船呢?”
七奶奶也很吃惊:“怪啦,一宿,咋就丢了?”
麦兰子一头扎在七奶奶怀里,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没隔几天,七奶奶将一条鲜艳的红旱船挂在了老墙上。
麦兰子看也不看红旱船。日子久了,红旱船就在她眼前,腿脚和手臂一阵麻痒。那天七奶奶不在家,麦兰子竟悄悄舞起红晕船。她的身子依然轻盈秀美,双脚顺着旱船会的节奏一下一下弹跳着,心绪终于慢慢辽阔起来。这个长夜里,麦兰子做了无数个梦,不知为啥,小蛤头不在梦中,绿旱船也不在梦里。她忽然觉得前头有一条红旱船像个昏头昏脑的月亮,在高远的云彩里一拥一拥地游……
麦兰子望着红旱船,迷迷糊糊天就亮了,一切又回到眼里,但她一直弄不明白绿旱船为啥顷刻之间就没了。
翡翠手镯
扑嗒嗒的风箱声又响了。
麦兰子是被风箱声吵醒的。她起床后便利利索索爬起来,准备到小酒店营业。她捷步闯进七奶奶屋里,七奶奶不在。这时候有一种“嚓嚓嚓嚓”的声响移过来。她迅疾来到后院,惊人的一幕显现了。她看见七奶奶枯着一头白发,哆哆嗦嗦地抠石榴树下的泥土。七奶奶枯手一下一下剜着雨水浸过的湿土,味道很足的地气疏疏地升起来,绕到七奶奶头上去,渐渐化在日光中了。
“七奶奶,哎。”麦兰子轻声叫着。
七奶奶像是变了一个人,老脸很怪,任麦兰子的呼叫在耳朵里飘进飘出,也没回一声。麦兰子看见的是一张老皱的走火入魔的脸,脸上汗豆很白,一粒一粒含在皱沟里,在日光下闪闪烁烁的。麦兰子愣愣地站着,望着七奶奶专注痴迷的样子,沮丧地叹口气,怅怅地走了。七奶奶神情木然地重复那个令人费解而愚钝的动作。七奶奶是圣人喝盐卤?明白人办糊涂事?还是家里真的要有灾祸降临?大雄,你这个屌样的,还不快回来一趟。她一想,心便缩紧了。过了好几天,为了这条小红蛇,七奶奶依旧神神鬼鬼地在老树下折腾着,树根四周凹着大坑,裸着七缠八钻的树根,红蛇依然没有影子。七奶奶喘得紧了。
一个夜里,大雄回家了。他喝了烈酒似的摇晃着进了房,身上脸上的雪花没去扫,壮凛凛地身架塌了,膝头一软,跪下了:“兰子,完啦!”
麦兰子骇然吸口凉气:“这是咋啦?”
大雄软泥地瘫在灯影里,像一头猪,再也没了人民教师的体面和风光。他含含糊糊地说:“钱,钱都他娘的输了。”麦兰子心颤了,抖抖地像要倒下去。她没问输多少钱,钱不比这档事本身重要。大雄反倒沉不住气了,绝望的声音一截一截挤出来:“十二万,那两个存折都光啦!兰子,俺不是人,对不住你。”麦兰子方寸也乱了,脸上挂着紫青的悔悟,像落一层霜。是悔不该送男人去学校?还是悔不该把“折子”全甩给他?她沉默了。
大雄最怕女人的沉默,血呼噜噜涌到喉头,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价的泪珠来:“俺在学校里待着憋屈,就让马大棒拉去赌啦!俺就是想开开心儿,谁知一玩就他奶奶的搂不住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似要将男人穿透:“你,你还腆脸子显摆呢?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掷五点,出色啦!”然后他走到男人眼前,将散了架的男人拽起来。大雄的目光是胆怯的,回避的,躲躲闪闪的。麦兰子说:“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谎的人,只有你大雄才能把俺糊弄到这个份上。”圈在她眼里的泪,终于扑嗒嗒掉下来。大雄也流泪了,嘴巴掂量着字说:“俺不是人,是畜生,没脸活着啦!俺死前啥都掏给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输啦。”麦兰子心尖一哆嗦,问:“你……输给谁啦?”大雄说:“马大棒。”麦兰子瘫坐下来,剧烈的震颤传导四肢,又一股脑流到汗涔涔的脚心里。
七奶奶颤颤走出屋子,囤着的袄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大雄狠狠吐出一口气,脸相便平静了,浑如鱼目的眼睛绝望地盯着麦兰子的脸。麦兰子久久不语,缓缓把恐怖的目光从黑暗的角落里扯回,仔细研究起大雄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得大雄心里阵阵发空。“俺不是吓唬你,俺再也没脸活在这个家里了!”大雄眼神虚虚的,鼻根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水。麦兰子不再看大雄,目光移至挂在墙上的红旱船上。淡淡红绸晃在灯影里,红绸上的纹纹络络依然全看得清楚。她眼里全是红颜色。
屋里一时很静很静。窗外下雨了,海风尖尖地呼啸。麦兰子眼里的红旱船还是忠厚牢靠的,让她委实不解。她时时念想不可知的将来,的的确确有个说不清看不见的东西在等她。她看着大雄,脸相松爽一些说:“大雄,俺有哪点对不住你么?”大雄摇头:“是俺作孽,对不住你。”“输了十二万,加上酒店,还有别的地方没擦净屁股的吗?” 麦兰子问。大雄说:“就这还不够戗么?”麦兰子问:“就为钱你才去死吗?”大雄哀哀叹着:“俺没脸见人。”麦兰子苦笑了,说:“你还有救,这时候,竟然还想着脸面。”大雄垂头不语。麦兰子冷冷地说:“你走吧,走吧……”大雄猝然抬头:“去哪儿?”麦兰子说:“还是那条道儿,把失了的脸面赚回来!”大雄愕然地瞪圆了眼:“这……能……成……么?”麦兰子说:“给你带上钱,去东北佳木斯俺姨那儿,再学两年吧。俺姨能办……”大雄的脸很湿嘴很干,迟迟疑疑地点头。大雄没有想到女人麦兰子在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魄力。这个时候,只有点头,只有继续往前走,眼前刚强的女人才彻底属于他。他应了声表白:“俺日后改,不改还是人吗?”
“有你这句话就行,钱,俺还能再赚。”麦兰子说。
大雄走出来了。他嘴里喷着哈气,喉咙里火辣辣地咕噜着,他款款走上蛤蟆船。他弓着驼背坐在船板上,用粉笔头在船板上没来由地画着圈圈儿。圈圈儿好似麦兰子画成,逼他乖乖钻进去画地为牢。“麦兰子,你吃苦受累的,图个啥哩?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大雄想。他长长吁口气,胸中涌起很沉的落寞与空凉。海风贴着船板干巴巴地游走,夹着缕缕腥气,扑在大雄的脸上。他眯起眼,定定坐着,恍惚如一块巨石。人真怪,一合眼,麦兰子便舞着红旱船影影绰绰地晃悠。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俱涌了来,透着醉人气息。 “大雄啊大雄,有麦兰子这样的娘们儿跟了你,是你驴日的福气!”他咒着,蓦地睁开眼,怔了一下。
麦兰子在船下不远处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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