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红腰带
  
  黄木匠翻厢倒柜找两样东西:红腰带和毯帽头。
  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他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红布条子腰带,带儿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子。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
  日子久远了,那时黄木匠还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家乡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们懵头懵脑地走进冀东平原的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泊里了。像遇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么完了么?老祖不甘心呢。黄昏的时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围跪着三支族人。小柱子不知出啥事,他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后一刻,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然而无论怎样叩头、磕拜和祈唱,老祖也不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一团揉皱的火纸,十分清晰地显出一条红胀透熟的血脉,血脉风干了似的绷紧。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老祖缓缓伸出枯手从身边的纸盒子里拿出三个毡帽头和常年系在老祖腰间的被断成三截的红腰带。老祖干瘪的嘴角嚅动了一会儿,族人们跪着,对天盟誓: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凡有这两样物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脉!发誓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老祖一声长吼,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族人们大哭,匍匐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血脉的印痕。黎明到来的时候,三支人奔三个方向去了。小柱子跟着爹娘,携着吉祥的毡帽头和红腰带,一步一步向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像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仅有一把老锯、一把刨子和一头板斧。昏天黑地扎挣了七天七夜,他们终于听到潮音了。从此,他们这支儿就在雪莲湾安营扎寨了。
  造船!黄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莲湾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随着一天一天长大,手艺也很精到了。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过去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黄木匠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经布条子腰带,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布条子,但这是避邪的好物件。在民间习俗中,强调红的作用,于是民俗中就有了一个明目:“偷红”。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着它。他藏上毡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卷的喇叭筒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天热了,老人就将毡帽挂在白茬儿木板上,高高地晃荡着。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儿子和徒弟们见了毡帽会说:“爹在呢!师傅呢!”于是他们的活儿就细了。在许多个平平常常的黄昏,黄木匠回到村口总是要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老人头顶洒满霞辉的毡帽头,就引来老老少少村人的敬意。“黄大船师回来啦!”村人叫着,端出蓝色花纹的粗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酒。
  红腰带和毡帽头都找出来的时候,黄木匠发出哑哑的咳嗽声,激动得心里鼓鼓涌涌,老脸放出豪光来。老人抖抖索索地系上红腰带,又拿鸡毛掸子扫去毡帽上的灰尘,就很庄严地戴在秃顶的头上了,颤颤地颠出耳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在门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等着回来添坟的儿子们。秋熟的日子很缓。狗叫了两声,钻了。猪又“嗷嗷”嚎起来,漫来一股发酵饲料的酸涩味儿,花母鸡咯咯叫着在老人脚下钻来钻去。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老人眼迷离了,有点头晕,慢慢扶着满是疖疤的树干,坐下来。来来往往的村人,见黄木匠的样子很想笑一笑,觉得老人挺滑稽挺好玩儿的。
   “黄木匠,又去造船呐?”
   “哦,造船!”黄木匠很虔诚地说。
  
  沉船
  
  大雄将“玛丽娜号”运输水泥的生财之道跟女技术员江雪敏说了。江雪敏连连赞叹。这船还剩四个月就到报废期,满可以当驳轮,况且她知道珠海的水泥行情猛涨,南北方差价极大。她说她表兄白剑雄的公司在北方购买了七千吨水泥,正愁要不要上火车皮呢。她执意把船租给白剑雄。江雪敏一个直拨电话过去,白剑雄就来了。大雄跟疙瘩爷合计合计,就与白剑雄的拍板订了合同。让大雄没想到的是,一向不干涉大雄厂里事情的麦兰子,这次却投了反对票。大雄望着麦兰子问:“你说不行?”麦兰子说:“俺看玄乎,你还是请十三咳给掐算掐算吧!”大雄狠狠地瞪了麦兰子一眼:“你看你,自从俺大雄娶了你,俺早就不信十三咳的啦!”麦兰子提醒说:“那就让俺七奶奶给测一测,不能莽撞啊!”大雄笑了:“七奶奶弄门神行,这么大的商务活动,她能说出个啥三五六?”麦兰子没话了。大雄要让麦兰子对自己决策有信心:“这个事情,纯粹吃白食儿,租船费六十八万,货到付款。”麦兰子依旧沉着脸。大雄马上联想到江雪敏,麦兰子是不是吃醋了?他赶紧解释说:“俺跟江雪敏是工作关系,她——”麦兰子挥了挥手:“别跟俺提她,她跟你是啥关系,俺心里有数。”大雄被噎住了。
  大雄从烟台打捞局租来一艘拖轮,又从厂里挑选了十八名壮汉押船。一切摆弄妥当,就要起锚了。
  大雄真心对江雪敏好,女人是感觉到的,江雪敏感觉到了,麦兰子也感觉到了。大雄想一定要拢住明天日子的甜美。好多人劝他,离那个妖精远一点,南蛮子靠得住么?你与麦兰子的小日子过得劲儿劲儿的何必呢?人们不知道他心里苦。劝归劝,他酒醉心明,自有主见。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人就是走哪步说哪步话了。
  第二天早上,“玛丽娜号”启程了。大雄率“玛丽娜号”抵达南海桂山锚地时,就像老牛掉进枯井里,挪不了窝儿了。
  深秋的冷海,失去了恬淡碧蓝,剩下一抹暗紫,一抹黑青。或浓溢着夕阳的血色。“玛丽娜号”抛锚在远离港口的海面上,船板渗水,船上七千吨水泥不但将废掉,而且货轮也可能沉没。随船的农民汉子,在森凉的海风里瑟瑟发抖、抱怨、哀呼。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船主大雄心头涌动着一个恶兆:货轮困进一个可怕的陷阱里了。狗日的,俺总是倒楣,船王不是那么好当的。大雄每天都给麦兰子通一个电话,电话里只是问些村里乡里的情况,对自己的困境只字不提。他想起出发前麦兰子的警告,不由猛打一个寒噤。麦兰子对他说:“你的这个举动,震动全乡,一个男人就得有股子闯劲。但是,市场是无情的,俺可听说水泥行情有变啊!”大雄毫不在乎地说:“水泥价儿变不变,跟俺无关,俺的大船收的运费!俺试一试,说不定要当船王啦!”麦兰子见他得意的样子,不再说了。麦兰子预料挺准,这不,货轮困在锚地了。拖轮经不起遥遥无期的海上漂泊,返船渤海。“玛丽娜号”从此变成一艘死船。大雄一面派人寻找白剑雄,一面与江雪敏商量。请求处理水泥,以抵船费。他真的翻了“财船”。这时,江雪敏告诉他,就在“玛丽娜号”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广东的水泥行情陡变。广西水泥大量涌入广东市场,市场价格直线下跌。十八天过去,行情没有一丝好转的苗头。白剑雄也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大雄又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两天内如不进港卸货,大雄就处理水泥。
  白剑雄急得也眼里憋出了血。
  大雄看见一艘蓝色拖轮鸣着响笛朝货轮驶来,靠近货轮,舱门打开,走下了白剑雄。白经理潇洒地甩动一下乌亮的长发,跳上货轮,兴冲冲地喊道:“黄老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哇!嘿,嘿,嘿……”愁眉不展的大雄,眼一亮,急不可耐地迎过去:“你可来啦,快进港吧!眼看一天冷一天,伙计们都熬不住啦!”
  “这……唉,实在委屈你们啦,我一定多付船费的。好在八十里外的白湖港要扩建旅游度假村,需要大量水泥,价码挺高的!”白剑雄急急地说,“今晚就可用蓝琼号拖轮把水泥拖到白湖港,咋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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