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大雄拿到批文悒怔怔、痴呆呆好一阵子。他啥话也没跟麦兰子说,便独自去船厂。大雄把自己的渔船租给了四喜,才去了麦兰子的小酒店。小酒店里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渔人叽叽嘎嘎的喝酒。他从偏门扁身绕过去,看见麦兰子端来酒、菜和饺子。麦兰子喜眉喜眼地说:“给你发脚,茴香海贝馅的饺子。”大雄佯装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话,呷酒,吃饺子。麦兰子却十分喜欢男人假模假式的模样,她觉得男人开始脱俗了。屋里燥热,几杯酒下肚,大雄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总也散不尽的腥臊气又将麦兰子呛得好一阵呕。她说:“大雄,你出海累,俺店里忙,老也没在一起好好睡觉啦!你喝完酒先回家,在后院水缸边好生洗个澡儿,俺们早早儿睡。”大雄哧哧笑了,心下蓦地生出男人阳壮壮的念想。
大雄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回了家,在后院石槐树下酣畅淋漓地撒了一线长尿。尔后便噼哩啪啦脱去短裤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树下的石碾。
石碾是破残的,经一天日晒,热嘟嘟痒兮兮的。大雄躺上去望着满天醒着的星儿,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海边大如苍蝇的蚊虫唤醒他,给他赤条条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绛紫色的肉包。他顿觉浑身奇痒无比,跳起来,一蹦一蹦兔子似的跑到房檐下,抱来干干爽爽的辣蓼草,点燃,熏一大块地方,驱了蚊虫又能照亮儿,大雄用葫芦瓢从缸里挖出清水来,“哗 ”地扣在头上,然后张开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辣蓼草脆脆地吱嘎着,如闪闪跳跳的渔火,将他健壮的骨架涂一层暗红的油彩。他再扣一瓢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条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后脊上滑落,“吧唧”一声摔在石碾上,一闪,便没了踪影。大雄愣怔的时候,麦兰子拿围裙“呼嗒”着浓烟挪过来。麦兰子让大雄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地给他搓背,揉得他骨节一阵轻响。大雄舒舒服服地等着。麦兰子边搓边说:“雄,明儿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大雄说。
“记住,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好好干!”
大雄又嗯了一声。
“记住,别像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儿似的,神气点。说话办事就得有点文化人的样子,别让人拿势儿!”麦兰子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说。
“嗯。”
辣蓼草一会儿就燃尽了,蚊虫袭来了。
来来去去月把光景,大雄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实大麦铺村离雪莲湾也只有十八里地。开始上班时校长让大雄管些后勤,相继教体育,尔后就正正规规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级班主任。这是北边三个村子的联办小学,一个班就有五十多人。每次回家来,麦兰子总爱听大雄吹吹嘘嘘地讲学校里杂七杂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虾,眼底生出无限温情。她觉得自己男人还是挺精道挺有前程的。她一点点发现大雄真的变了,很粗很硬的头发也留下来,油光锃亮。紫红的脸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处。一入秋,西装一套一套地更换,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了,言语间躲躲闪闪,很含蓄很幽默的。他说业余学函授课程,得好多好多钱。麦兰子干脆把几份大额折子甩给他,让他自己掂掇着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顾不上照顾他。他一个爷们家在外混碗笔墨饭,也够难为他了。秋天的日子里,麦兰子精神好极了,店里店外家里家外的事都压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觉着累。她肚里装着一个红旱船般大的希望。酒店里雇来的伙计们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瞧,老板娘都风光成仙啦!”麦兰子终于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靠背,仿佛一下子搂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别人说啥,她都赏回一个很沉实的笑。
一个黄昏,七奶奶独坐在后院的石碾上剪门神。灰灰的摇动的炊烟,在她佝偻蜷缩的身子四周盘盘绕绕,在她心头晃出无数虚幻。黄腾腾的烟雾里有枯枝坠落的响声和啥东西里面蠕爬的沙沙声音。她麻木的神经被那熟悉的“沙沙”声撩得一哆嗦。她惴惴地抬头寻着声音的来处,蓦地瞧见粗粗糙糙的老树枝上蠕爬着一条红蛇。蛇头血红血红,一卷一卷地画了个圆圈儿,窸窸窣窣溜下树干,钻进树根底下去了。
七奶奶浑身猛一麻胀,干瘪瘪的身架软塌在石碾上。瞬间,她甩了剪刀,爬到石碾一侧的缸洞处,惶惶地寻着什么。没有寻到缸底的红蛇,坏了,红蛇丢了!七奶奶手一软,瘫软在树根下,双手疯了似的抠扒红蛇,喉咙里撕搅着哀呼:“红蛇,俺们的红蛇,回来吧,回来吧……”她跪着,手机械地扒着树根,凄凄叫着。
麦兰子将酒店的事排摆妥当,就回家拿东西。进了院子,她隐隐听见七奶奶的嘶喊,奔到后院:“奶奶,你咋啦?神神怪怪的!”七奶奶的声气和脸相,比逝去的黄昏还黯,她悲戚戚地说:“兰子,不好啦,出事儿了,不知哪个造了孽,犯了天条,招灾引祸呀!”麦兰子依旧一脸疑惑:“奶奶,到底咋啦?”七奶奶抖抖道:“红蛇,红蛇又钻进地底里啦!”麦兰子也惊颤了一下,脸苍白许多,定定心说:“奶奶,大雄已经不出海啦,就别供那红蛇,歪信邪的啦!”七奶奶理也不理麦兰子,依旧霍霍扒着土。麦兰子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雄那夜里洗澡,将红蛇弄出水缸来的。她实在理不清红蛇在雪莲湾世代人心目中的玄奥,但知道对于人过八十的七奶奶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奶奶不能轻轻松松放红蛇走的。
七奶奶几十年来总是向她凄凄地复述那个可怕的黄昏。
雪莲湾人是信红蛇的,红蛇被他们供成实实在在的海神,谁也不能把红蛇从渔人生活里挑出来。传说这里古时叫鲲鹏国,鲲鹏里蜿蜒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红沙带,沙带上生满大大小小的红海蛇。鲲鹏是一种凶恶的怪鸟,蔑视红蛇,常常把红蛇踩在脚下或充当饰物。怪鸟淫威,海湾灾祸不断。一日里,成千上万的红蛇团团缠死鲲鹏鸟,然后,红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吉兆呈祥。古人关于龙的臆想也便源于此。红蛇能镇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人平平安安,渔人为寻个吉人天相,供奉红蛇。红蛇好像善解人意,不咬人,无毒,成年累月蜷缩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一旦它爬出来遁入地底就有不祥,七奶奶信,她惧怕红蛇盘在老树上画圈儿也是有依据的。多年前那个秋日的黄昏,她也是坐在石碾上,正为兰子爹纳鞋底儿,她被同样的“沙沙”声扯起视线,瞧见红如血滴的蛇头,极神秘地朝她画了一个圆圈,便“嗖嗖”钻进树根底下去了。她多少年也没弄明白红蛇是怎么从水缸里爬出来的。当时她跪在树根下扒了三天三夜,也没将红蛇找回来。就在那个吞天吞地的大潮里,村里十条强壮的汉子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其中就有麦兰子爹。那一年麦兰子十岁,红蛇的故事从那时就紧紧缠磨着她。她就是七奶奶的旱船,那年她开始跟奶奶学旱船。其实红蛇对于麦兰子并不那么重要,她是心疼七奶奶。看七奶奶找红蛇都找疯了。“大慈大悲的红蛇,救苦救难的红蛇,有求必应的红蛇,快回来吧,为啥还要让七奶奶受苦受难受熬煎?”麦兰子心不忍再看,转了脸,泪就淌下来。
七奶奶着魔入咒般地扒着树根。天说黑就黑了。
轰轰隆隆地旱天雷滚来滚去。麦兰子硬是把七奶奶拖回屋里。接着大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来。麦兰子躺在屋里一夜没睡。刚一闭眼就有一盘红蛇,在石榴树上盘着,如一棵早落的红松果树上卧着。少顷,红蛇就消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红旱船。她被娘牵着手,在海滩扑扑跌跌地走。天永远像个红旱船,七奶奶孤孤单单的身影裹在船里,耐着性子走不到尽头。渐渐地,红旱船变成绿旱船。麦兰子被绿旱船牵到了童年那个绿蒙蒙的世界里去了。
麦兰子十岁跟七奶奶学舞旱船,她当时身架蛮高的,偏瘦些,营养不良,一个小柴火丫头。七奶奶打墙上摘下那只蒙了灰尘的绿旱船,轻轻弹去绿绸缎上的灰尘,来到后院。七奶奶先舞一阵子,然后让麦兰子将宽松绵软的绿旱船固定在腰上,学着奶奶的样子舞。摇臂,挪步,拧腰,一环一节都由七奶奶手把手教。麦兰子每日像白天落地的绿蝙蝠在后院扑腾,不长日子,她便能扭得很像样子了。麦兰子读不懂七奶奶的心事,只能从她一声声的长叹里,品悟出日月的艰辛和悠长。七奶奶说:“兰子,舞旱船的女人命苦哩。”麦兰子平添一些豪气:“奶奶,俺不怕苦。”七奶奶的声气和脸相很灰黯,周身笼着浓浓的仙气,让麦兰子感到莫名的忧伤。七奶奶久久才说:“兰子,你还小,还不懂人间世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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