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村长苗琐柱来到村委会。苗琐柱人到五十七,是全乡年龄最大的村长。他听说要将麦家埋了多年的大铁锅挖出来,脸上犯愁,牙花子嘬得嗞嗞响:“别的好说,怕七奶奶和疙瘩爷不答应啊!老太太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田副乡长说:“七奶奶是民间剪纸艺术家,通情达理,开导开导会配合的。再说,这本来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嘛!”苗村长说:“话是这么说,一较真儿就离谱啦!”田副乡长想了想,趁吕支书出去撒尿了,就压低了声音劝苗村长:“你还犯傻呢,这事操办妥了,我调回城里,吕支书提个副乡长,村里的大权不就握你手里啦?吕支书在村里没人缘,也太贪啦,他也愿挪个窝儿啦。”苗村长脸上有了表情,扭脸问:“有这个厉害么?别跟俺打诳语。”田副乡长说:“没人诓你,日后你瞧得着。”
苗村长的夹板子气早受够了,他做梦都想当村支书。他说:“吕支书年轻有为,是该提副乡长啦!别的乡镇,一直都是从村支书位子上提拔的。咱乡也该这么做了。好,俺该做啥?”田副乡长说:“当务之急,挖铁锅,多往上推吕支书!懂么?”苗村长满口答应,田副乡长侧着脸笑了。
苗村长和田副乡长到麦家老宅时已是晌午了。
七奶奶不在家。七奶奶去哪儿了呢?苗村长说:“这七奶奶愿住老宅。还常常让重孙女麦兰子跟她在老宅做伴儿。”田副乡长说:“咱去老宅,再找找,一定要找到老人家。”
这时村委会喇叭响了,吕支书招呼他们回去喝酒。苗村长补充说:“今年春汛有满籽螃蟹,喝完酒再壮壮胆儿。”他们没有料到,从村口麦兰子小酒店走过时,望见七奶奶就在里边听匣子呢。
七奶奶是被麦兰子拉到了村口小酒店的。麦兰子高考落榜以后,就在村头开了这个小酒店,爹娘走的早,疙瘩爷又不在村里,她就像贴身丫环似的服侍太奶奶。麦兰子一边干活,一边陪着七奶奶听匣子里自己讲故事。麦兰子水灵灵的俊模样,村里村外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七奶奶怕她心里没根,任谁扔个甜枣就跟着走。自从她高中毕业回村开酒店,人就野成六月花朵了。时常有男子找她,就说黄木匠家的大儿子大雄吧,一天半夜三更敲窗户找麦兰子,弄得七奶奶为她提着心。麦兰子几乎成了七奶奶的一块心病。老人想来想去,问题还出在小酒店上。孩子不是坏孩子,麦兰子自身也向往文化,可干小酒店这营生早晚把孩子带邪了。七奶奶跟苗琐柱村长说:“别让孩子干这个啦!不然人就毁了,俺看让她去小学教书不赖,既稳当又体面啊!”苗村长很是为难,在村里他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苗村长说他找裴校长试试。找了裴校长,裴校长说学校满额没指标。苗村长又找了几次管文教的乡长,还是没管事。麦兰子赌气,还就认准了小学校,她对七奶奶赌气说,让俺当老师才撤了小酒店。七奶奶一筹莫展。她总想寻个跟领导套近乎的机会。挖掘大铁锅能兴许是个机会呢。
苗村长和田副乡长在小酒店撞见七奶奶。苗村长说:“俺的七奶奶啊,让俺和田副乡长好找啊!”七奶奶忙给田副乡递烟,麦兰子给他们沏了茶。麦兰子对苗村长说:“村长,俺和太奶奶在小酒店听匣子呢。”苗村长训麦兰子说:“匣子有啥好听的?”麦兰子嘻嘻笑个不停,说:“匣子里播奶奶的故事呢。”田副乡长赶紧插言说:“播啦?肖部长让电台播的,有大铁锅那段么?”麦兰子自豪地说:“当然有哇!那不叫故事,这是俺老太爷的真事儿。”田副乡长笑笑说:“当然,上边可重视呐!”说着他与苗村长递眼色。七奶奶看见这阵势着猜出有事儿,她不愿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们找俺老婆子有事么?”田副乡长笑笑说:“先给七奶奶道个喜,上边要搞爱国主义教育,让把铁锅挖出来搞宣讲。”就说了说肖部长和乡党委的意见,末了,苗村长说了说村委会的意思。七奶奶迟疑了一下说:“这匣子都播了,还挖锅干啥哩?”苗村长笑着说:“实物有说服力啊!你说咱渔村,也没啥娱乐活动,早上听鸡叫,中午听猪哼哼,晚上听狗叫。”七奶奶沉了脸。田副乡长瞪了苗村长一眼:“你咋说话呢?没水平,宣传七爷的英雄事迹,哪是娱乐活动?这是政治任务!”苗村长被噎回去了,脸色变得涨红。现场静了一下,所有人就等七奶奶一句话。七奶奶还是不说话,人有时说很多话容易,说一句很难,走很远的路容易,走这要紧的一小步很难。
七奶奶吸了一口凉气,口封得紧。她听说要挖铁锅了,就翻心,心里翻出一堆陈年旧事来。
梭子花
海有走邪的时候,疙瘩爷的海眼看不透了。眼不顶用的时候,就用全身的精血去感悟。他觉得自己没有守好海,再也无脸回家园,而且这些牵制着村人的命运和雪莲湾的未来。疙瘩爷翻箱倒柜找一样东西:先人拿黄表纸写的海志,他要费心劳神地破解红海藻死亡的奥秘。
疙瘩爷还没寻出个眉目,天就寂寂地黑下来。海气湿漉漉地游走。窗上烟火熏黑的粉莲纸啪啪响了,老人听串了声音以为又起风了,站起身颠回泥屋,才看见鹞鹰在窗前来劲儿地扑腾着。老人喝了一声,与其说是想镇住鹞鹰,不如是想镇住海里的邪气。邪气太重,得镇一镇了,老人想起了母亲七奶奶。以往的日子,七奶奶暗暗埋下几道“符”,邪气就镇住了。今年怕是不行了。疙瘩爷提着蟹灯慢慢挪出老屋,灯光仅能照亮他脚下的一片地方,不能看远,却听得到泥滩上人踩泥和拖拽海藻的声音。他就知道大鱼摸黑儿玩命地捞藻呢。疙瘩爷为此丢魂的时候,大鱼却欢喜坏了,他不知道大海为啥一股脑赏给他这么多的红藻,薄利多销,得换好多钱哩。疙瘩爷走到他眼前了,看见大鱼的脸蛋像气儿吹似的,红亮透圆,鲶鱼眼亮亮的,两条健壮的长腿在黑泥滩上踩来踩去。疙瘩爷敞开喉咙骂了一句:
“糊涂蛋,有你哭的那天!”
“爷爷,干啥去?搭把手哇。”
疙瘩爷说:“小杂种,海坏啦!”
大鱼说:“俺咋看不出来呢?”
“你那小肚脐眼儿能看几成?爷爷是海眼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里转筋呢。”疙瘩爷说。
大鱼噘了嘴巴:“哼,十个老头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疙瘩爷站定,没听清:“狗日的,你说啥?”
“俺说这海……”大鱼吐了吐舌头。
疙瘩爷仰天浩叹:“赶紧找十三咳来,得算一算了。”
“俺去吧,爷爷!”大鱼说。
“杂种,做人做鬼都是你!”疙瘩爷笑着将蟹灯递给大鱼。大鱼接灯时瞪着老人肩上的鹞鹰,说:“爷爷,让鹞鹰也跟俺去吧!”
“就看鹰跟不跟你啦。”疙瘩爷的脸松活了。
大鱼嘬起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扭头颠颠儿地顺着河堤跑了。鹞鹰陡然旋起,一闪,就追着大鱼去了。
疙瘩爷笑了,笑起来像尊佛:“这小狗日的还真有点福气呢。”
可是,大鱼并没有把算命先生“十三咳”叫来。听说这老家伙出差了。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疙瘩爷就起来望着村庄。疙瘩爷为啥守海呢?雪连湾有个规矩,犯了错误被惩罚的人才会去守海。
疙瘩爷有过一次见死不救的污点。为啥见死不救?那个在海里挣扎的人叫马三海,是个欺男霸女的恶人。那年的夏天,海里刮了台风,疙瘩爷眼见着马三海的船翻在海里,他没有救他,他恨他。尽管这样,古老而残酷的村规围起了一座无形的乡狱,见死不救的村人要被开除家园去滩上守海。守了海,还要再为村人做个不小的善事,方能获准回村来。守海就守海吧,他不后悔。海是宽厚而公道的,跟海混日子比人窝子里抢食还要舒服。想是这样想,其实他心里是舍不得家园的。热肠子村人,泥墙围成的大院儿,门前的老槐树和后院的菜园子,都是他迷恋的东西。他被赶出家园的那天早上,好大的雾。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在院里默立了许久,瞅啥也瞅不够,他知道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了。他跪在院里的石阶上,眼眶子一抖,泪水冤冤枉枉地流了一脸,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有人说,有七奶奶的面子,如果你就赖着不走也就会不了了之了。疙瘩爷倔倔地站起身说:“俺走,俺还是条汉子。”他抬头挺胸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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