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麦兰子看着天还很暗,就用一根树杈将灯挑起来。橙黄的灯光,如一粒闪闪跳跳的星子,引一群飞蛾和蚊虫围它狂欢、献媚。不用多长时间,卤虫就将筐子塞得满满实实。沁凉的露水,潮湿的地气,森冷的海风,合成了特有的秋寒。麦兰子不怕冷,她直起身子,甩掉粘在手上的泥沙和盐碴儿,打腰间摸出一条素花毛巾,擦着脸上汗水,然后抱着筐子挪上一个黑糊糊的泥岗子。天还早,麦兰子还想再捞一筐。她捧着虾灯坐在窝棚门口的土墩上,静静地朝虾池一阵张望。蓝幽幽的水面上浮着几丝嫩绿的海草,一只只大虾吐着泡泡儿。如无数喁喁的嘴在朝她殷勤地倾诉着什么。每每听到这醉人的扑扑声,麦兰子心头就阵阵发痒。卤虫,瓷瓷实实两筐够用两天的。这会儿还缺兰蛤了。“三蛤四卤”的喂养方法是她从夜校里听来的。
  该去逮兰蛤了。捉兰蛤可不像捞卤虫容易。无论是海滩上还是泥礁底下,必有海水终日哗哗流过。兰蛤同人一样精,是认活水的。得弯腰撅腚在海水里摸,累得腰酸腿疼也抠不上多少。所有的虾农都知晓,渤海湾雾抬岛上有取不尽的兰蛤。不过,那是个凶地方,姑娘媳妇没人敢去,唯有几个海汉子敢从那鬼地方钻来晃去,弄不好就伤着回来。
  麦兰子忽然想去那地方试一试了,她啥都想试一次。她放下虾灯,她的手掌灼出一层白盐,她急忙从兜里掏出一盒蜜油,一点一点涂在手臂上,摩揉着,又哈哈气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蜜油盒装进兜里。这是大雄给她买的。这对于她是十分重要的。她站起身,看看灰灰的天儿。默默地朝雾抬岛方向急煎煎赶了去。
  雾抬岛还裹在雾里。雾抬岛不是啥真正的岛,而是一片洼地塌子。洼地上耸几排石岗,如一道一道金灿灿的天然屏障。这是雪莲湾唯一有石的方。这里是肉坠儿似的凸出去的一块,斜对着老河口,整日白浪滔滔,烟雾缭绕。远远望去,就像浓雾抬着的小岛。人们就叫“雾抬岛”。干潮的时候,有齐腰深的海水,水面上和石缝里浮着杂七杂八的藻类。鱼虾上来觅食,浅水里有许多兰蛤,一抓一把,可怕的是这里常有吞人的大鱼出没,涨潮也没规律,发天的时候,轰轰嚣叫的海水溜着豁口子朝洼地上喷吐,潮水灌满了这块洼地,才朝北滚去的。抢潮头鱼的时候,这儿淹死过几个人,怪瘆人的。麦兰子高挽着裤腿儿,赤脚在海滩上赶,泥软的水滩在她脚下吱吱叫着,脚掌发痒。潮水泛着白沫子嘶嘶朝岸上淹着,浪头子扑在脚跟上,一卷一卷的水花,溅她一身,凉津津的。泥滩越来越难走,乌黑的烂泥掺和着石碴儿和蛤蜊皮子,又黏又滑又扎脚。她干脆轻跑起来,脚一点地,刚挨泥皮儿就过去了,不挨扎又快捷,不长时间,就到雾抬岛了。
  海水浑浊,浪头不大,偌大的水塌子呈着虚伪的平静。麦兰子把虾灯放在礁石上,背着筐子跳进凉冰冰的海水里。水凉呵,冰透皮肤,进而渗进肉里骨里。海水漫过大腿的时候,她把牙咬得格格响,弯腰伸手在石缝里抠兰蛤,每抠一个都需要力气,需要耐心。兰蛤真多,一划拉就是一把。她一捧一捧往筐子里甩。兰蛤属于贝类,小指甲盖般大。她捡了多半筐的时候有些吃不住劲儿,脸绷得红红的,手指头麻木了,黑眼珠里的火花也黯然失色。她有些沮丧了。
  麦兰子吃力的挺起身,重重地叹口气,冻木的手指含在嘴里哈气儿也不顶事。她索性爬上礁石,摸出火柴点着了虾灯。不是照亮,是当火盆用。她双手紧紧捂着灯罩子,好半天,手指才慢慢有了暖意。这时,她的双腿又不听使唤了,如灌了铅般沉重。灯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阴森、恐怖、喧嚣的雾抬岛上,开始浮上斑斑点点的红霞,但雾仍没散尽。麦兰子望着半筐鲜活的兰蛤,心里喜滋滋的。但她还不肯就这么回去。远远地来了,又赶上干潮,很不容易的。于是,她活动活动手脚,“扑通”一声,又跳进水里。她的脚还没立稳当,觉得腿肚子就遭了火辣辣的一击,像一块有烧红的烙铁扣在腿上一样,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惨叫了一声,浑身一阵痉挛,拼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来时,就发现左腿肚子被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红的血浆,咕嘟嘟涌出来。她赶紧从上衣扯下一块布条儿,一圈一圈缠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里张望,淡红的海水里,裸露一条带有梅花点子的鱼背。她听说这里的大鱼能自由上滩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后怕了。
  痛和冷加上受到惊吓,她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她必须在涨潮前走出雾抬岛。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紧绑在腿上的布带子,斜斜地蹚过去。她为自己吃惊,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涉过那片水塌子的,也许是伤口还麻木着不觉得痛。当她摇摇晃晃站定泥岸时,当下腿一软,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来。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了,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片泥坨上,用腹部狠狠挤压住大腿,闭紧眼,牙帮咬得嘎嘎脆响,泪就断了线似的涌了下来。
  泥坨上印着一摊血。海滩很静,一只一只蟛蜞和跳潮鱼在水面蹦跳着,窥探着沙滩上可怜的麦兰子,也同时警告她大潮就要来了。麦兰子想起男人和红旱船,就有一股蛮力从心底拱出,在她骨子里胡乱钻动。她挣扎着,顽强地站了起来,背着筐子,倔倔地搅动着红溜溜的日光走了。走一截儿,她跌倒了,再爬起,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呜呜溅溅地追来了。
  麦兰子躺到家里的炕头上,就动不了了。七奶奶急得团团转,拄着拐杖请来了村医,给麦兰子的伤腿上药包扎。村医往伤口上撒消炎止痛的粉末时,麦兰子几乎疼晕过去。包扎好以后,感觉就好多了。这时,七奶奶又出去找她的红蛇去了。麦兰子就给大雄写了一封长信,她让四喜帮她发走了。
  一天下雨,麦兰子再也躺不住了,拽出一把雨伞走进秋天的雨雾里。她走在海滩上就像只小绵羊,小心地移。养伤的几天里,她连连做着好梦,一回回梦见男人拿了毕业证回家的风光,一回回梦见自己发了大财,连喘气都比别人粗。清风细雨,簌簌响,围成一片,鼓荡着她酿成长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大雄还有一天就会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丝凉凉的,潇潇洒洒来,染了她一脸的风尘,泛着俗人读不懂的悲喜。她走进秋天的梦境里去了。雨停了,海滩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如梦似幻。麦兰子望一眼红糊糊的日头,再看脚下黏塌塌的泥滩,龌龊得叫人发腻,连气流也变得黏塌塌了。她来到虾池旁的时候,瞧见满池的虾都醒着,扑扑探头,吞着浮在水面上的饵料。
  灰乌乌的茅草窝棚像只大鱼卧在堤上。一层油毡被夜风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湿地。麦兰子心一紧,急急奔去。远远地,她就听见从窝棚里荡出的呼噜呼噜很沉的鼾声,鼾声一截一截往极远极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麦兰子对这鼾声那么熟悉。她紧走几步,站在窝棚下,轻轻盖好油毡蹑足进了棚子。她发现四喜侧着身子睡着,浑身被雨水打湿 ,水涝涝的没了人样。麦兰子心里一热,伸手摇他:“四喜,醒醒,别淋病喽。”人依旧睡着,嘴中喷出的气息,温温痒痒像面条鱼在她背上爬来爬去。
  “四喜,醒醒咧——四喜,日头照腚啦!”
   “四喜……”
  麦兰子蓦地看见那只酱色的粗手,紧紧攥着一封展开的信。信皱巴巴的湿了水渍,一块一块,像是泪水濡过。麦兰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自己歪歪扭扭的笔迹:“亲爱的雄……”麦兰子的脑壳轰地一炸,她像一只狂躁的母狗,一把扳过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线哈拉子的脸。啊,是大雄!怎么就是他?
  原来,男人是狠狠地把她欺骗了。看来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么生动,却是人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天杀的,我这辈子为啥偏偏碰上你?”
  麦兰子脑壳如炸开的桐油果,身子一软,轰轰然旋着斜着重重地扑倒下来。大雄醒了,被眼前的景儿惊得慌口慌心,“扑通”跪下地,抱起那一团绵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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