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兰子,你……”大雄慌慌站起身。
麦兰子正在拿沉静的眼光研究着男人,恨铁不成钢啊。红格子围巾裹着她极鲜活红润的一张脸,映照得大雄缩小至无形。大雄蔫头搭脑走下船时,麦兰子说:“你晚走两天吧,咱去城里舞旱船,马上就得去的。”
“俺没那份心情,舞不起来。”大雄懒散地说。
“屈了你啦?”
“屁话,俺有啥屈的。”
“见不起人啦?”
大雄哼哧不语。
“你呀!这个旱船会是县农业银行搞的。何乡长说银行非要看咱俩的表演不可!银行拿花会宣传储蓄。”麦兰子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不定,俺养虾的时候,还能贷咱一些款子呢!”
大雄瞅了女人一眼:“想得倒美!”
“你一个爷们家遇点难,连舞船的勇气都没啦,去了佳木斯也学不来啥!”麦兰子恼怒了。
大雄咬咬牙:“俺去!”
麦兰子心里一喜。仿佛昔日看不见的一切,重新找了回来。
过了几天,麦兰子接到了东北佳木斯老姨的来信。老姨是那里师范学校的头头,给大雄办好自费读书手续。看来大雄得走了。该做的麦兰子都做了,他该走了,一切都是天造地就的事。天还不很亮,大雄带着背包就要上路了。他和麦兰子来到后院,远远看见七奶奶蹲在白皑皑的树根下鼓鼓捣捣抠红蛇,七奶奶的双手冻得跟煮过的一样。七奶奶自从大雄败家之后更为痴迷,连她一生最爱的剪纸也放下了,除了起早贪黑地抠红蛇,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事儿了。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老人的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她在挽救一个灵魂。一个已经沉沦的灵魂。她枯小的身子淹在白雪里,晃着微弱的白光。大雄和麦兰子同时刹住脚,悒怔怔地呆望着她。七奶奶不为世间一切困扰,依旧不扭头,专注痴情,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了。雪片在她的手里,碎了,散了,辅排出的嚓沙嚓沙的声响,传到极遥远极陌生的地方。
“俺对不住七奶奶啊。俺还是条汉子吗?”大雄哑了声说,眼骨窝里爬出湿漉漉的东西。麦兰子很镇静,说:“你走吧,见了老姨,就说家里很好。”大雄点点头,就很沉地叹口气,拧转身子走出院子。麦兰子款款跟在后面,冷冷的街上就晃着两个人影。街上塑着一个很高很大的雪菩萨,静静地看着他们。
烈风吹打着大雄的眼睛。
天暖和了,麦兰子就包下了西海滩防潮坝后面的一片虾池,成为地地道道地养虾女。清虾池、灌水、跑贷款,活儿像陀螺一样追人,她就得苦扎苦累地转着,男人是她的念想。男人总是希望,走就是希望。
这些日子,七奶奶依旧抠她的红蛇,帮不上麦兰子。酒店易主,一个叫大芳的小工看麦兰子可怜就留下来替她照顾疯癫了的老太太。麦兰子白日忙着往城里跑贷款,几次折腾,邝主任还算够意思,贷她两万多。她订了虾苗买了饵料,每天夜里回家就装上小本子,去乡里校里听专家讲授养虾知识。回家已是子夜,就囫囵着身子躺一会儿,天不亮,五更鸡荡开锐利的一声尖叫,她便去虾池子干活了。
大雄这回走后,四喜便来得勤了。每次来,四喜都学着大雄大大咧咧地甩给麦兰子很多很多钱:“嫂子,把船租款收好了。”
麦兰子数数钱,惊讶了:“五千,这么多?”
四喜拍拍胸脯:“俺这阵子赚得多!”
“啧啧,你真能干!”
“雄哥可比俺还能干!”
“咋,想他啦?”
四喜扮个鬼脸:“你不想他吗?”
“小子,你又欠捶啦?”
四喜嘻笑:“嫂子,兄弟不是说你,雄哥远天野地抽筋儿,你就不疼他吗?”
“俺不疼他?不疼他,谁撑着这个家?”
四喜一脸正经:
“雄哥不愿干的事,你别逼他啦!”
“滚,少出馊主意!”
“快让他回来吧!”
“回来干啥?土拨鼠似的海里钻?”
“哼,有人想钻还钻不来呢!这年头雪莲湾只出你这么一个傻瓜,只抓芝麻不抓西瓜!”四喜讽刺说。
“再胡诌,俺扇你!”
四喜缩缩闭了嘴。
麦兰子倒不依不饶地说:“四喜,你赚你的钱,大雄上他的学,人各有志,你千万别去信勾他的痒痒肉儿啦!”
四喜垂头一叹:“唉,种下苍耳收蒺藜,都是命!”
麦兰子问:“你说啥?”
“俺说命。”
四喜瞪了麦兰子一眼走了,麦兰子身子软了一下。他每来一回,她的身子就软一次,使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那天麦兰子去了村委会,把一肚子的委屈讲给疙瘩爷。疙瘩爷劝说:“别听别人瞎嚷嚷,俺看啊,别人是瞎说。你做得对,爷爷支持你!有钱了,就得追求精神文明。”疙瘩爷怎么劝也劝不到麦兰子心里去,麦兰子噘着嘴巴。疙瘩爷忽然想起什么来,说:“哎,兰子,你妹妹翎子来电话了。”麦兰子问:“她有啥事儿吗?”疙瘩爷摇头说:“眼看明年就高考了,这孩子还进了课外小组,还当了组长,研究啥民俗,说还要带着几个老师孩子来村里,看你七奶奶剪纸,考察白纸门的历史。你给她回电话,说说她,好好复习功课,考上大学给咱麦家争光!”麦兰子心里有了一点安慰:“要是有文化呀,将来还得翎子!她啥时候来呀?”疙瘩爷还在生气:“来啥来?俺给挡回去啦!”麦兰子急了:“爷,你看你!翎子研究民俗文化有啥不好?”疙瘩爷气得跺了脚:“你还宠着她,还有她七奶奶。你们要警告她,眼下不是个时候啊!”麦兰子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俺劝劝她,让她高考过后再研究啥民俗!”疙瘩爷笑了:“这就对喽!”麦兰子看见春花来了,就笑着跟疙瘩爷告别了。
麦兰子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给七奶奶送点饭,然后还要去看新来的虾苗。那天黄昏,麦兰子往虾池子送饵料,路上碰见大芝娘。大芝娘也是与她七奶奶齐名的旱船女,对麦家娘俩着实不服气。大芝娘见了麦兰子就亮开嗓门说:“听说你们大雄成仙了么!”麦兰子故意气她:“成仙,岂止成仙,俺们大雄还要吃皇粮呢!”大芝娘于泼辣中透出尖酸:“吃的皇粮本呀,怕是拿母鸡下蛋换的!格格格……”麦兰子斜她一眼说:“你眼气啦?”大芝娘故意往她心尖子上戳:“可有人看见你家大雄先生又出海打鱼呢!”麦兰子怒了:“你放屁,俺大雄在吃笔墨饭儿!”大芝娘一扭一扭地“格格”笑着:“吃笔墨饭?怕是吃屁也赶不上热乎的!”她嘲弄般地一伸舌头走了。麦兰子狠狠地啐了她一口:“呸,骚货!”然后怏怏地走了。
天黑回家的时候,麦兰子在老河口摔了一跤。她很利落地爬起来,扑啦扑啦身上的土屑,又往回赶。到家的灯下,她才发觉自己戴了多年的翡翠手镯碎了。那是七奶奶在她与大雄结婚时给她的。是她的护身符,碎了,还剩半边卡在她的手腕上。碎了,她不知怎么就碎了。
七奶奶扒了一天的红蛇,晚上蜷缩双腿,愣愣地望着孙女儿,像个守护神。麦兰子说:“奶奶,手镯碎了。”
七奶奶依然怅怅地望着麦兰子。那意思像是在说,俺的傻闺女,红蛇没了,手镯自然会碎的。
然后,麦兰子嘤嘤地哭了。
三蛤四卤
虾荒到,累断腰。这时节,苍茫阔大的滩涂上,拥满了背筐提篓的姑娘媳妇和爷们汉子,对于每个家庭来说,每一天的节奏都充满了忙乱和紧张。这不,天没亮,麦兰子就背着柳条筐,手里一盏明晃晃的虾灯,扑甩着大脚片子,咚咚咚咚踩响了海滩。
晨雾里,腥风撒下星星点点的露珠儿,湿漉漉,咸滋滋的。麦兰子手里的那盏灯晃荡着,如豆的火光,一闪一闪如磷火,照亮了秋夜的一大片地方。她用手将额前的几缕秀发向后一甩,愁苦就被甩在脑后了。黑黢黢的泥滩一片连一片,瞧不见一棵树,抓不到一丝草。一块一块浅泓,像草原里的“淖儿”,汪着蓝幽幽的海水。这是盐池子,水浅浅的水皮儿上卧一层翡翠鸟、水鸭和海鸥。鸟翅是绿的,鸭嘴是红的,海鸥是白色的,远远看去如铺满荷叶,开遍睡莲的池塘。
大虾的天然饵料卤虫就生在盐池里。麦兰子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捡卤虫。卤虫像小乌虾,密密麻麻的钻在盐水里。她是捉卤虫能手,一个早上就能攒下几日的饵料。她白嫩的手掌裂开一道道的口子。盐水涩涩地杀进血口里,钻心地疼呢。不,这不算个啥,比起男人在学校里背书还省劲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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