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七奶奶在想今天冒犯的是哪路神仙?给泥岬岛剪什么的样的“符”呢?费了半天脑筋,还是觉得不行,光用“符”是镇不住的。泥岬岛是雪莲湾的南大门,还得用两扇门神。用谁呢?钟馗和魏征显然不合适。后来七奶奶把门神选在《封神演义》的两个人物上:燃灯道人和赵公明。麦兰子问七奶奶:“为啥要用这两个人呢?”七奶奶嚅动着嘴巴说:“武王伐纣,姜子牙帐下有个燃灯道人啊。峨眉山道仙赵公明则站在对立面,助商作战。这两人联手可制服蟹王,传统年画用这对门神,依封神故事的描写,燃灯道人骑鹿,两手分别持如意、乾坤尺;赵公明骑虎,一手举钢鞭,一手托元宝。燃灯道人头上双凤戏日,赵公明头上双凤戏月,他二人斗法时所用金蛟剪。用这对着门神,是让冤家聚首,同守门户。钢铁和螃蟹也可共生啦!” 麦兰子非常痴迷地听着,心里有了根底。有七奶奶在,没啥好怕的。
  “要是有雷震枣木就好了,这种木头做的门最好!赶快找吧!”七奶奶说。
  麦兰子让人赶紧找“雷震枣木”。
  “雷震枣木”即雷火劈断的枣树。雷电是通神的媒介,人得雷可以驱邪治病。《道法会元》卷八记载:“吾受雷公之抚,电母之威,以除身中万病,斩断百邪,驱灭万精。”木得电便成灵木,因为雷公已经把鬼怪妖魔从此木上驱走了,其他鬼崇见到此木也不敢靠近。雪莲湾民间常用线绳穿一块雷击木,戴在刚出生小孩的手腕上,或套在脖颈上,以为这孩子就好活了。可是,没有找着,这种木料七奶奶找了好多年。枣木是有的,并没有被雷震过,被雷震过的,不是好的枣木。疙瘩爷对麦兰子说:“你还当真啊?找一块枣木,糊弄糊弄老太太就行了。”麦兰子不同意,狠狠瞪了疙瘩爷一眼:“爷,你咋总是想着欺骗人呢?黄木匠被你和大雄欺骗了,老头气死了,你还想把奶奶也气死啊?”疙瘩爷赖皮赖脸地一笑,支吾说:“这哪叫欺骗?这是各取所需。也叫一个新词,叫双赢!嘿嘿嘿——”麦兰子没好气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一边歇着去!”她一挥手将疙瘩爷挡一边去了。
  疙瘩爷疯疯癫癫地走了,边走边喊:“走啊,闹蟹乱了,逮螃蟹吃啊!嘿嘿嘿——”
  没有找到“雷震枣木”,七奶奶找到了一种替代物,雷震桃木做的木门。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七奶奶自家的那半扇门板,她死后要陪她下葬的那半扇门,那半扇已经随七爷下葬了。七奶奶就守着这“雷震桃木”做的半扇门,挺了几十个年头。都知道这扇门的含义。七奶奶让人们摘这扇门,麦兰子、大雄和乡亲们都惊讶了。由此想到,泥岬岛上平息蟹乱任务的艰巨。实际上,七奶奶准备搬到岛上的有两扇门,都是由雷震桃木和雷震柳木做的。雷震柳木门是麦兰子家里的。麦兰子望着这两扇门,想起了红旱船。这是七奶奶关于人生信念的绝笔啊!七奶奶把剪好的门神“燃灯道人”和“赵公明”分别贴在了两个门板上。“雷震桃木”门板上早就糊着白纸,只是将门神贴在正反两面。七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努力剪着门神。剪碎的纸条子呈各种形状,纷纷飘落,沾在她的腿上、怀里。八十八岁的人了,眼睛还那么好。
  第二天下午,天还亮着,麦兰子搀扶七奶奶登上了泥岬岛。
  七奶奶这次登岛,受到家人的百般阻拦。可是,七奶奶的眼神谁都无法拒绝。七奶奶望了望海岛,心头一寒,眼前飘动着螃蟹到来之前冷酷的气息。七奶奶的两扇白纸门矗立在岛上,与钢轨只有一步之遥。“雷震桃木”做的门板,宽厚而透明,显得那么高大、威严。太阳落下去了,工人纷纷收工,热热闹闹的海岛猛地寂静了。一抹淡淡的夕阳,还没有照到白纸门的“燃灯道人”门神上就已经消失,背面的门神仿佛在海水的阴影里晃动。周围阴出一种暗灰颜色。一只白色的海鸟围着白纸门懵头懵脑地兜着圈子,用鼻子嗅着门,然后就飞起来,慌慌张张地对着天空鸣叫。
  海风静静吹着,七奶奶像尊神一样坐着,感觉风硬如刀,割得老脸生疼。她的脸对着白纸门,浑浊的眼睛望着海。沧海桑田,人人事事,都装在老人眼里、心里。有一层白雾从她的脸上飘过去了。老人一动不动,她在等待着那一刻,老人调动全身的精血捕捉着螃蟹的声音。可是她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没有听到一丝螃蟹蠕动的声音。
  麦兰子和大雄都站在七奶奶身后,默默地陪伴着她。裴校长和四喜也都来了。七奶奶亲自出马可不是小事哩!
  天黑了,听见那种老鼠磨牙的沙沙声,细雨般密密麻麻的螃蟹的叫声。七奶奶扭头望着人们,有些悲壮地说:“孩子们,俺今天要是失手了,你们就赶紧撤走!留老朽一人足矣!”
  “奶奶,俺们一起走!”麦兰子心里特别慌,脚底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七奶奶没有说话,身上一下子冷了起来。
  光有声音,不见螃蟹爬过来。
  七奶奶的身体坐僵了,双脚麻木,她竭力将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眼就感觉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
  天彻底黑了,大雄用手电往远处照了照。螃蟹就在眼前了。
  七奶奶伸手使劲拍了两下“雷震桃木”门板。嘭嘭的声音传出很远。
  螃蟹竟然没退,吱吱嚓嚓涌到人们脚底了。
  七奶奶的“雷震桃木”白纸门失灵了。
  七奶奶一个惊怔,月光把她的脸照成了青白色,她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两行泪水湿了她的手心。她喊了一声:“你们走,都走!给俺换一道门,换柳木门。快点啊,快点!”
  谁也不走。人们都信七奶奶。
  “雷震桃木”门被撤下去了。换上了柳木门。
  风来了,雾却没散。螃蟹以新的攻势再次袭来。
  “天杀的!”七奶奶气得眼眶子一抖。
  大雄一声令下,工人和村民用工具击打着螃蟹。
  七奶奶慌了,枯瘦的身子向前移了移,头昂起,张大嘴,喊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团火球样的东西喷了出来:“俺的天神哩!”于是,便有一团鲜血喷在柳木做的白纸门上,炸开,红红的,像一个门神图案。七奶奶没有倒,直挺挺地坐着,她坚信自己能击退螃蟹。
  七奶奶的柳木门嘭一声倒下了,人们当下就慌了。
  大雄惶惶地喊:“兰子,七奶奶,咱们还是撤吧!”
  七奶奶一动不动。七奶奶也呆傻了,她一辈子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磨难和忧患,却没有碰到过这么严酷的处境。她想留下来,与螃蟹做最后的搏斗。老人在内心里已经与螃蟹做了长时间的搏斗。最后可能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力量悬殊的搏斗,结局将是悲壮地牺牲。但是,她总还是抱着近乎绝望的希望,也许螃蟹主动退去,永不再来,不,还是用白纸门击退这些狗东西吧!要是有“雷震枣木”门就好了!
  麦兰子生拉硬拽地将七奶奶搀到了船上,这才摆脱了螃蟹的攻击。周围的黑雾,还是那么浓重。风中可以听见海鸟的叫声。麦兰子抖掉自己身上的螃蟹,又摘七奶奶身上的螃蟹。船往哪里走?已经是黑夜了,大雾中是很难分清方向的,他们只能根据变浓的黑暗来猜测。大雄这个闯海好汉,对此已经束手无策。所有人都悲观地涌起一股黯然情绪。七奶奶呆呆地坐在船上,翻心,浑身都在发痛。她心里猜测着,眼前总是一片片的螃蟹。她不说话,在海里,在雾中,分明感觉出某种无声的、疾驰的、神奇的东西。这种东西出现了——
  船开动了,缓缓走着。
  螃蟹连连卷来,一阵猛过一阵,满岛沙土乱响,雾气四下逃散,螃蟹很快就会蔓延到村里。不能等了,再迟疑,再拖延,将是很可怕的,雪莲湾的灾难,这里将永无宁日了。这个想法像天空中的闪电一样,在七奶奶的头脑中闪过。七奶奶的眼泪忽然下来了,不是谁都能看到她哭的,当她流泪时,过去的日子总是伴随许多苦难。不是悲观的眼泪,而是拥有苦难并最终战胜苦难的眼泪。为了麦兰子,为了大雄,为了雪莲湾,为了人类美好生活,七奶奶就要行动了。老人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将结束一切,但是她又希望,她身上最珍贵、最神圣的东西留下来。怎么个留法呢?为这,老人思考了很久。她渴望自己重新回到岛上去,让自己变成一扇“雷震枣木”门。这样一来,她的生和死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用最后的力量使自己的魂灵保留下来,跟门一起永存。七奶奶修炼到这个份上了,她一定能够变成白纸门的。有一点,怎么办?怎么将自己的行动跟麦兰子她们解释呢?爱她们的七奶奶正是为了爱她们而要远离她们的。有办法了,就这样说,俺们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大伙都是一个命,都要相互关爱,人们爱到极致的时候就能变成门。天下之大,实际上所有的人出出进进都走一个门。所有进门和出门的人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彼此呵护,彼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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