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疙瘩爷眼里的天陡然变色了,天穹被红海藻映成一片血色。风一激,海藻就荡开了,看起来幽幽长长,疲疲沓沓地传出细微的磨擦声。漫漫泛泛地,红藻带铺天盖地朝岸上扑去,红兮兮的晃眼,像古战场上汩汩奔涌的血。
  疙瘩爷的心沉下去就没个底了,冲着大海骇然已极地尖叫了一声:“天杀的呀!海坏啦!”他伤感地落下泪来。
  
  门神
  
  上午十点左右,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大雄跑到村口的小酒店,讨好似的跟麦兰子报喜说:“麦兰子,电台里正播你太奶奶讲的故事呢,快让七奶奶听听啊!”
  麦兰子正给妹妹麦翎子打点包裹,听说七奶奶讲的故事播出了,白润的脸上泛上暖意。妹妹麦翎子拍着双手跳起来:“奶奶讲故事喽!”她和姐姐都是七奶奶的重孙女,可是嘴里喊奶奶喊惯了。她在县城读高中,脸蛋水月般圣洁纯净,一笑,掩饰不住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弯弯黛眉下杏眼灼灼闪光,一双漂亮的长腿,还带着城里姑娘一股洋气的妩媚。“姐,那俺也想听,俺也想听!”麦兰子把包裹一系,哄小孩儿似的说:“翎子,你该走了。回头俺给你录下来,等你暑假回家再听!”麦翎子眉一皱,小嘴一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一辆运鱼虾的双排坐汽车停在了门口。麦兰子连推带哄地将麦翎子推上了车。麦翎子笑着跟大雄和麦兰子招手:“拜拜!”汽车喷出一股黑烟走了。
  麦兰子回屋洗了手,麻利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扭身去街筒子里找七奶奶。大雄是村里黄木匠的大儿子,他正追求麦兰子。麦兰子的个头比妹妹麦翎子稍矮一点,但皮肤比妹妹白,面庞俏丽,体质健康,乌黑的长发,黑亮亮的眼睛。丰满的胸脯,有点微微发胖的趋势。大雄追过来问:“你奶奶在哪儿呢?”麦兰子笑着说:“村小街老徐家二小子结婚,请奶奶去给剪纸,做白纸门呢!”大雄愣了一下,想跟着麦兰子去找七奶奶,麦兰子让他在酒店里替她一会儿,自己走上了街。
  日光不再温和,火辣辣地泼下来,麦兰子看啥都是白茫茫的。麦兰子见人就说屋匣子里正播七奶奶讲的故事呢。她为啥这样高兴?因为奶奶讲的关于“大铁锅”的故事,是她写了一篇小文章,县广播站采纳了,才把奶奶接到城里录音。
  奶奶是个故事篓子,奶奶肚里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说不完。七奶奶是雪莲湾有名的民间剪纸艺术家。七奶奶叫徐俊荣,有八十岁了,是疙瘩爷的娘,疙瘩爷是麦兰子的爷爷,七奶奶便是麦兰子的老太奶奶。雪莲湾人都喊她七奶奶,麦兰子也就跟着叫七奶奶。
  前些天县电台来了人,给七奶奶的故事录了音,请七奶奶讲剪门神的故事。七奶奶的剪纸,被专家们称是情不自禁地将国画、白描、工笔画、版画和杨柳青年画融为一体了,成功地创立了民间立体剪纸艺术。七奶奶用白纸剪的门神钟馗,在雪莲湾家喻户晓,许多渔民家的门板上都贴她剪的钟馗、穆桂英、魏征,当门神来镇邪。“门”的繁体,在《说文解字》里释;“门,从二户,象形。”“户”在甲骨文的写法是单扇门的象形字,一扇为户,两扇相并就是门。《礼记》里载“祭五祀”,是讲“门、井、户、灶和中留”。这五祀其中门、户占了两项。“顺五行”,放眼天地宽。门、户就成了古人通过它来实现与大自然的联系与沟通。
  白纸门的习俗唯雪莲湾独有。古时人们是避讳“白门”的。尚书右丞江谧尝误犯,上变色曰:“白汝家门!”南朝宋明帝末年好鬼神,多忌讳,认为“白”字属于祸败凶丧疑似之言,不准用这个名称,更不能在门上涂白色。可雪莲湾人喜欢白门源远流长,他们认为白色象征纯洁,敞亮,和古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理想有渊源,男女去世,摘左右扇门下葬就是这个理想的延伸。白门与月亮同色,他们在渔民心中就构成了平安治世图。面对着白纸门,意味着一生要正直、坦荡和无私。也意味着生活的情感。一切都不能理解的时候,门就是一道白墙。理解了,就能在门板上望见自己的脸,自己的灵魂。就懂得人为啥活着?怎样活着?无论生活多么激荡人心,无论生活多么难以忍受,门总会打开,总会有出路,总会有改善,有安慰,有补偿,有信念,有宗教。白纸门便是雪莲湾人的宗教。
  有门就有门神。在白门纯洁的底色上再配上门神,门神的颜色各异,就真正起到避邪的意思。
  七奶奶对门神的研究已经学者化了。七奶奶虽然不识字,可她对门神的学问可以写一本书了。七奶奶闭着眼睛就能把门神的名号说出一串:神荼、郁垒、钟馗、魏征、秦琼、尉迟恭、赵公明、燃灯道人、孙膑、庞涓、伍子胥、赵云、萧何、韩信、马武、姚期、关羽、孟良、焦赞、岳鄂王、温元帅、穆桂英和成庆等等,有历史人物,有传说人物和小说人物。他们的“门缘”各有说法,可见古人造神的各种思路。这些人物七奶奶都能剪,还能条条是道地说出他们的“故事”。七奶奶最拿手的是钟馗、魏征和穆桂英。
  相隔老远,麦兰子就看见七奶奶盘腿坐在道边,嘴叼那杆长烟袋,眯眼看日光下的街景儿,枯白的头顶着一片光泽。这个时候,七奶奶愁苦的老脸平展了,人没醉话却醉了,几乎将所有故事都道出来了。麦兰子记得,那次七奶奶录音之后,长了满嘴燎泡,就一直没故事可讲了,回到村里继续剪纸,剪累了,就蹲在老墙根下晒太阳。
  七奶奶是村里最后一位裹了小脚的女人。她裹得是白薯脚。她的脚前放着彩纸和剪子,有来要的,现剪。一群老人围着七奶奶闲聊,聊天的时候还有零食吃,笸箩里有大枣、核桃和柿饼子。麦兰子知道七奶奶的威信,她是人群里的核心,这些牙祭都是孝敬七奶奶的。这时有一只花蝴蝶飞来,落在七奶奶头上不动了。麦兰子悄悄地挪过去想抓那蝴蝶,一伸手,花蝴蝶就飞散了。七奶奶扭脸瞧见麦兰子,问:“你这鬼丫头干啥来啦?”麦兰子笑说:“花蝴蝶落在谁头上,谁就走红运的。”七奶奶笑说:“俺这把老骨头,还能红到哪里去?”然后她抬眼发现上午和黄昏没啥两样。麦兰子说:“咋个不能走运,告诉你呀,这会儿电台正播你讲的故事呢。”七奶奶问:“真的吗?”麦兰子说:“是大雄告诉俺的,还说小学校里正组织孩子们收听呢。”七奶奶脸笑成干菊花,拄着拐杖站起来说:“兰子,钟馗也剪完了,走,回家听匣子去。”晒暖的老人们都各回各家听匣子去了。
  麦兰子扶着七奶奶推开那半扇白纸门,轻轻进了屋。白纸门尽管有点熟视无睹了,今天还是多望了一阵。半扇门板已经破旧,榆木门板上贴着七奶奶用白纸剪的门神钟馗。白纸已经被雨水浸泡得有些脱落。麦兰子打开收音机,听见七奶奶漏风跑气的声音,正讲到一个关于大铁锅的革命斗争故事。尽管大铁锅的故事她听得耳里生茧了,她还是愿意听的,雪莲湾关于大铁锅的说法挺有意思,麦兰子愿意仔细想一想。但她和奶奶都没有想到,田副乡长正专程从乡政府赶来,奔大铁锅来的,将七奶奶所有美妙的计划都打乱了。
  本是两桩不搭界的事,被各级领导勾在一起了。
  田副乡长进了雪莲湾村,直接去找吕支书。路过村长苗锁柱家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找了吕支书。他知道吕支书年轻气盛玩儿得硬,村里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人做主,打鱼出身的苗村长只是个配搭儿。田副乡长跟吕支书说:“你们村露脸的日子到啦!”
  吕支书眼亮了,问:“那得靠田副乡长提携。”田副乡长说,县委宣传部肖部长听了七奶奶讲的故事,对其中大铁锅十分感兴趣,要把大锅挖出来,配合全县爱国主义教育,抓个典型,现身说法,电视台还要来录像呢!
  吕支书嘴上说好,心里却犯嘀咕。这一阵子,村里有一个奇特的呼声,请守海的疙瘩爷来当村官。现村长苗琐柱老实厚道,是他的跟屁虫,在村里威信也不高,可要让疙瘩爷当了村长,威信明显会压过自己了。田副乡长看出吕支书心里想啥,就劝说:“吕支书,别看是往麦家脸上贴金,其实你也脸上有光,弄好了,咱们都会受益。你知道,我孩子老婆一直在县城,弄好了我可以通过肖部长调回去,我一走,副乡长的位子就空一个,乡里一直想提拔你,你是知道的。”吕支书一听脸就松活了,大声说:“照你这么说,俺得两横加一竖,干啦?”田副乡长笑说:“这就是机会,谁抓不住谁他妈是傻蛋!遇事儿不要总盯着别人得了啥,要先算算自己合适不合适。”吕支书就拧开大喇叭将苗村长和其他支委们喊到村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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