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裴校长问:“七奶奶有啥活动?”七奶奶耳背没听见,麦兰子说了一遍挖铁锅的事。裴校长愣了愣,皱起眉毛,露出一种很不放心的神情,他怕学校后墙泥岸那片林子毁了。他心里最清楚,那片碱滩能长出树来多么不易?全校师生培育了十年的结果啊!不仅仅是绿化美观,而且是抵挡泥流的防护林。那片泥岸地势高,学校地势低洼,而且校舍破旧早该翻新,就因村里这笔钱迟迟不拨,修建校舍的事羊屙屎似的拖着。毁了树,泥冲了校舍咋办?裴校长心提起来,问:“谁负责挖呢?”麦兰子说:“田副乡长和村里头头。”七奶奶说:“说心里话,俺真不愿意动大铁锅,可是,俺不让动,他们就不让兰子进学校啊!你去找他们说,俺老太婆给你暗使劲儿!”裴校长怕惹了田副乡长,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他知道田副乡长是抓宣传、文化和教育的,跟他如实摊牌,将来出啥事也好由官大的顶着。
  麦兰子将那捆火纸夹在腋下,搀着七奶奶摇摇晃晃走出村口。
  
  闰年谣
  
  疙瘩爷拿干海藻搓一根绳子。
  这个泥屋像个装满蛤蜊皮子的麻袋,在海风里脆脆地吱扭着。老人从不关门,让热热的阳光洒进来,让鲜润的海风溜进来,但那种很重的汗息和烟油子味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一身伤的疙瘩爷爬进泥屋来的时候,嗅到这种气味儿,身体就不那么难受了,肚子里有些饿了。他不顾一切地爬到墙根儿,伸手拽下挂在墙上的干鱼片,放进嘴里囔囔地嚼着。大鱼鬼鬼地从门口探进来,喊:“疙瘩爷,日头照腚啦还不起来?”老人在地上抽抽地咳起来,将满腔子怒火泼到大鱼身上,骂:“你狗日的快把海葵给俺找来。”大鱼跳进屋里来,一看当下就傻了:“爷爷你咋了?”疙瘩爷有气无力地说:“昨夜里中毒啦,快,快拿海葵来。”大鱼扭身一路风快地跑回家取来五块海葵标本。他将疙瘩爷拽上土炕,将老人身上的衣服扒个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癣似的又红又肿。
  大鱼按老人吩咐将海葵放进瓷罐里捣碎,搅进水盆里,拿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洇湿,轻轻在老人后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日的,狠点儿。”大鱼就咬牙瞪眼地搓起来,每搓一下,老人就闷着的喉管“哇”一声爆叫。起初老人一惊一乍地疼,搓一阵儿浑身就坦坦然然了。大鱼搓得很仔细,头、脑、腋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搓了个遍,几乎搓掉了一层皮。末了,老人没啥感觉了,耷蒙着眼皮舒舒服服睡着了。他不知道大鱼啥时走的,只发现墙上的鱼干又少了一串儿。老人这一觉睡到黄昏。黄昏醒来,目光从窗子探出去看迷迷蒙蒙的海。
  可是,疙瘩爷又看见了死藻,又回头张望一眼家园,心情又陡然变糟了。他忽然觉得应该结结实实地打一条绳子了。就这,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呵眼打那根绳子。
  梭子花是来看望师傅的,顺手将一网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儿上。她想劝劝老人想开些,可她瞧见老人手里的绳子心里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灯映着老人憨头面孔,就像悬着一张被红藻包裹的海图。海图显得天然、灵透、真实,叫她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扑面而来。久违了,梭子花在自己呱呱坠地的泥屋里嗅到了生命的原始气息了。泥屋和海图都浓缩了她的历史,闪跳着并不遥远的记忆。她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老头儿,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好像那么不可抗拒。她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
  “师傅,俺来看您了——”
  疙瘩爷没扭头,也没做声。
  “师傅,打绳子干啥?”
  疙瘩爷耷蒙着眼皮,照旧搓绳子。
  “师傅,求求你放过俺吧!”
  疙瘩爷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眼里闪出一道冷光。梭子花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她怕了,她觉得老人冷光太阴,怕是啥都干出来。她在野滩野海里滚大,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爷,一切都好办了。现在她快要给憋疯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了。红蛇一样扭来扭去的绳子,一点点从疙瘩爷颤索的手掌里滑出来,凄凄切切的声音听来很忧伤。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
  老人看都没看她一眼。
  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动声色地搓那根绳子。
  闰年是个凶年,都这么传。
  梭子花从疙瘩爷那里感受到闰年的凶气了,一连几天她眼前总是晃着那根绳子。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总觉着疙瘩爷会跟她在碱厂拼命的。那样事情就会闹起来,上头跟厂子较起真儿来,罚款收污染费就会把碱厂弄垮了。她纵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为火碱受国际大气候影响,价格跌得只剩蝇头小利了。她买不起去污机,就是买了也没几日用头了。转产或是重搭台子另唱戏也许是条路子。疙瘩爷压根儿就不晓得梭子花也活得这般不易,他眼里只有大海,只有家园。
  梭子花走了,慌慌张张地走了。
  海一截一截地亮了。浅泓里的红藻被雨水洗得鲜亮极了。
  红藻在老人眼帘上拨弄出无数飞舞金箔。海是喜雨的,雨水稠了,鱼虾肥红藻美。有一年红藻发黄了,远看像一片马尾藻。疙瘩爷就慌了,以为红藻患了黄疸病,请七奶奶给下了一道“符”,真就落了一场春雨,红藻很快就变成本色了。这回雨水又救了海,疙瘩爷光着脚丫子,咕叽咕叽在浅泓里踩着,小浪头推涌着红藻,在老人的脚脖处心满意足地打着卷儿,有几丝朝他腿肚子上爬。老人的腿和脚痒得不行,就弯腰抓那绺海藻,用鼻子亲切地嗅了嗅,不黏不涩,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绪就慢慢辽阔起来。
  海好了,天也跟着蓝。天蓝得能一把拧出水来。没有雾,日头刚露半张脸,海天就高远了。疙瘩爷哼起了闰年谣,声音沙哑苍老。
  这一回疙瘩爷发现红藻王了。疙瘩爷很早就听先人说,雪莲湾这片海域有个藻王。藻王是一个由无数红藻丝滚起来的球状藻团,很大很大,滚动起来掀起的浪花呈伞状,是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藻王在这块地埝上扎根儿有些年头了,传说藻王会动怒,怒起来就搬家远走,寻找新的海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红藻就会留下来,藻王没了,那成群成片的红藻就跟着退潮的海流子走了。这就不是好兆头了。疙瘩爷有生之年有幸看见藻王了!起初,老人往船里捞浮起的死藻丝,正捞着,看见一片伞状的浪花来了,就愣了片刻,紧摇小船划过去,看见密密的海藻在海里涌,像一堵厚墙,隔远了看才是圆形的一团。老人的脑袋轰地响起来,哦,藻王!前一阵子海坏了,老人以为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没成想,这厚厚鲜鲜的大家伙还在呢。老人欢喜地叫出声来了。藻王,福佑着世人,托着一片吉祥。祖辈人说,藻王扎窝子很少移动。明显着,是污染惊扰了藻王,使藻王在小汛时的潮汐变动中烦躁不安了。藻王,安生地回去吧!疙瘩爷默默地守着藻王,虔诚地祈求。愿它安安生生地旋回海底。
  日错午的时候,藻王缓缓沉下去了。老人目送着藻王彻底沉到海底,心里平顺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思绪回到了现实中来。
  傍晚的时候,疙瘩爷回村来了。
  七奶奶不在家,白纸门没有上锁,家里也没有大的异样,老屋、槐树、菜园子。家里的东西,是他瞅也瞅不够的,是他梦绕魂牵的世界。鸟都恋旧巢,何况人呢?可是,跟大海相比,家园里啥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点也提不起神儿来,再也爱不起来了。老人进屋来,不点灯,闷闷地坐在门槛子上,掏出烟斗嗞嗞地吸烟。他脑里空空,啥念头也没有了,所有的真情都一勺烩了。很晚了,七奶奶才被麦兰子搀回来了。七奶奶以为儿子是为大铁锅回来的,谁知唠了几句,才明白儿子是为大海回来的。七奶奶眯着眼说:“娘看得出来,你真心护海,你爹的铁锅就不用你管了。话可说回来,你不管铁锅,大铁锅的光你就沾不上。俺可只管兰子进学校的事儿。听见啦?”疙瘩爷不说话,闷闷地吸烟。过了半天才说:“娘,兰子的事就够你难肠了,俺的事你别操心。俺回来是看看您。”然后就无话了。麦兰子已经把爷爷的铺盖弄好了,疙瘩爷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1] [2] [3] [4] [5] [6]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