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唉,俺猜你准在这儿。”一个甜柔的声音传来,截断了疙瘩爷的思绪。疙瘩爷扭头瞧见春花腋下夹一个小包喜盈盈地站在雾里。
  春花是雪莲湾渔人无法接近的寡妇,快五十的人了,极有风韵。头发依然黑亮,面如莹玉,身段臃了些,一样粘老男人的眼睛。春花依稀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她跟随被叫做“牛鬼蛇神”的爹发落到荒凉的雪莲湾。爹与一群“牛鬼蛇神”在滩涂晒盐运盐。年轻力壮的疙瘩爷根红苗正,被派了个看押“牛鬼蛇神”的差使。水灵俊俏的春花常去盐场给爹送饭。她如错过了阳光的彩蝶在疙瘩爷眼里翩翩舞着。不知怎么,疙瘩爷喜欢上了春花,每次他都摇船送她过河道。她感激他,站在河坡上笑着朝他摇花头巾:“连生哥,谢谢你哩!”他憨呆呆地看她纤弱的身影变得很薄,薄得飘飘忽忽。他恍惚间十分乐观地判断:“她对俺是不是有意思哩?有,以后有奔头了。”心旌摇荡的甜蜜,搅乱了疙瘩爷的阶级界线,他对春花爹也就格外关照。可是,后来一想,他不能再思念春花,因为他家里有个妻子,还有了儿子呢。春花爹划一条松松散散的破船运盐,风急浪大的恶天里就有翻船的险情,疙瘩爷先是帮他修修补补,后来操持为春花爹换一条新船。风声儿溜进村革委会主任耳朵里,他被以阶级立场不坚定为名送进学习班。春花哭肿了眼,探他几回也没见着。学习班结束他就被派到船上出远海打鱼了。那天他出海回村,蓦地听说春花爹运盐时船被浪掀翻,人扣在船下,漂上来时已泡成白胀胀的尸体。疙瘩爷把春花爹的尸体捞了上来,帮着春花发送了。春花感激疙瘩爷,她等了疙瘩爷两年,可是,疙瘩爷有女人,春花只好嫁给了村里的小木匠长奎。长奎是黄木匠的大徒弟。人间的事真是难料,春花婚后,疙瘩爷的女人病死了,儿子和儿媳也死了。谁知长奎也是个短命鬼,患肺痨死了,撇下春花一人。难道是上苍又给他们安排一个美妙的姻缘?
  疙瘩爷心里又有想法了。如今春花不是一般人物,村网厂厂长,女强人,她身上的东西诱惑了疙瘩爷,他注定要为她痴迷。可是,在吕支书掌权那阵,春花瞧不上疙瘩爷,嫌他这个守海人窝囊。吕支书被告倒之后,疙瘩爷掌权还真干了几件漂亮的事,让春花服气。在龙帆节上,春花远远地望着抱回纸龙的疙瘩爷,感觉他那个打海狗的汉子又回来了,她动心了。
  疙瘩爷说:“春花,这么早找俺有事?”
  春花笑道:“向大村长汇报工作呀!”
  “操,别逗啦!”
  “谁跟你逗……”女人格格笑着。
  疙瘩爷手里揉着一团细沙站起来,望着春花。她梳得油光光的发髻,在浑圆的肩头上颠颤。只有当她大笑时,疙瘩爷才瞧见她狭长眼角处叠几丝细细的鱼尾纹。春花说:“远天野地的,你跑这儿来抽哪根筋哪?”
  疙瘩爷待搭不理地瞥她一眼说:“你不懂,你不懂渔人的心!你知道脚下蛤蟆滩在俺心中的位置么?”春花挖他一眼道:“俺知道,你麦村长就从这蛤蟆滩上起家的,听说还跟黄木匠一起看见海上飞龙了,又在龙帆节里抱回了纸龙!”疙瘩爷倔倔地不搭腔儿,心里美气,暗暗骂:“这娘们对俺还真上心了。”春花说:“这都有啥用?你们白纸门家族的人就是迷信,嗬,也倒好,把你从苦海里救了上来!”疙瘩爷扭脸凶她:“啥,迷信?俺信这滩!”春花见他黑煞神似的脸相,一时兴味全无,缓兮兮从怀里抖开一个包,端出一身黑绒绒的夹克衫:“疙瘩哥,这是俺给你买的,你身份不同了,再破衣烂衫,人家会笑话!”说话时眼睛里有祛不净的羞。疙瘩爷大声武气地说:“你的心意俺全领,可穿这么时髦的衣衫,俺不是脱离群众么!”春花掩口而笑,笑得格格的:“你呀,思想不解放,这点你不如吕支书。”疙瘩爷撇着嘴巴说:“吕支书的思想是解放,到后来咋样,还不是解放到监狱里啦?”春花盯着他的脸:“你这人还是那么犟。俺可是跟你说真话,雪莲湾是沿海开放地区,老皇历要不得啦!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有些人吃软又吃硬,给渔民做工作不能讲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要审时度势,察言观色,抓住对方的心里弱点,给予安慰、关怀,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才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样,上下人事关系才能处得好!往后,俺教你吧!”疙瘩爷蔫蔫的像瘟鸡,叹道:“这么复杂?俺可没啥能水,就有一颗血疙瘩心,蝇营狗苟的事俺不做。”春花将衣服塞在他手里:“傻样儿,你说得对,对得起大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疙瘩爷被春花的话感染了,顿时添了精气神儿,响脆脆道:“你这话说俺心里去啦,俺疙瘩爷天生泥腿人,不干是不干,干就一竿子插个漂亮!”
  春花欢喜得忘了形:“你还会吹牛了?”疙瘩爷也便没了遮掩和约束,自由懒散得荒唐,抖开老年夹克衫,弯腰轻轻铺在沙滩上,两只毛糙糙的大手深深抠进沙里,沙沙响。然后一捧一捧地将细沙撒在衣服上,黄亮亮的沙子在他手中堆出一个颤颤的圆堆儿。春花看见了,挑起眉毛叫:“你这是干啥哩?”疙瘩爷理也不理,七缠八绕,系下牢牢的梅花扣儿。这扣儿是他与蛤蟆滩的情结。他神神怪怪地搭上肩,哼着歌扬长而去。走到麻麻瘩瘩的黑泥滩时,拧脖儿朝蛤蟆滩好一阵张望。
  春花呆愣片刻,追一阵站一阵,拍手拍腿地咒:“嗳,缺大德的,疯癫了不是?”
  
  乱航
  
  下午的雪莲湾显得很灰暗。过一会儿就下雨了。海滩上竖着稀稀落落的船影,雨帘子在桅尖上斜斜地挑着,迷迷闪闪,浅唱不止。海面上泛起一线飘飘荡荡的灰光。被水泡得肿胀的机帆船上有一罩子马灯,嗞嗞叫着。灯影里晃动着两张苍白的惴惴不安的脸。
  “麦兰子,你回去吧,有你这份心意,我就知足啦!”裴校长感激地说。麦兰子焦急地说:“你不让俺去,俺也不让你去。”裴校长面露难色,焦急地说:“别说傻话啦,泥岬岛上有咱学校十多个学生,他们上美术课,去写生困在那里了。天都黑了,还下着雨,他们还没回来,我能不着急吗?”
  “你一个书呆子,不会水,不会见风使舵,出了危险咋办?”麦兰子说。裴校长想了想,倔倔地说:“反正我是去定了!”麦兰子看他一眼,喃喃说:“那,咱就一块走吧!不然,俺爷,俺太奶奶都会埋怨俺的。”裴校长心里热乎乎的,焦急地说:“美术老师是刚毕业的,她又没有海上抢险经验,她和孩子们已经困在岛上一天了,晚上再不见吃的,会很危险的,你还是回吧!”麦兰子的大眼睛一忽一闪的,想了想说:“嗳,俺想了个好办法。”她兴奋地披上雨衣钻出舱子,扭头扔下一句:“俺去叫大雄。俺们不回来,你别走!”裴校长讷讷道:“那合适么?”麦兰子说:“咋不合适,俺叫大雄去,就让他去吧!他是这里有名的海碰子!你答应俺不走!”裴校长紧张地点了点头。
  麦兰子脸蛋一闪,拧着好看的腰肢扑进雨夜里。
  裴校长就呆呆地盯着罩子马灯想心事,白蛾子撞得马灯叮当作响。舱外风声雨声齐鸣,他耳朵里灌满喤喤的声音。麦兰子的影子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犹如一团朦胧的白影,白影由着性子晃,让他觉得遥远、虚幻,一点摸不着边沿儿。
  不长时间,一种“砰砰”的声音就荡进舱来。裴校长猛抬头,看见大雄和麦兰子急头悻脸地来了,大雄身披红海藻制成的蓑衣,像个大水怪稳稳当当地站在船板上。裴校长心一热,说:“大雄,谢谢你啦!”大雄撸了一把水涝涝的脑袋:“别鸡巴客套,都是自家人。”说着就甩着粗腿直奔舵楼子。
  “嘟嘟”一阵响,机帆船跌跌宕宕地钻入夜海。走了一阵子,雨势渐大,绵绵密密的雨点子砸得船板扑扑响。风雨疯疯地抽打船盖,沥沥声细碎且急促,潮声越来越重浊。大雄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黑幽幽的海面,忽地眼神跳了一下,眼前有团黑疙瘩,驳驳杂杂,闪闪幽幽,很深很鬼的样子,迷离得如打碎的桅灯。
  “乱航!乱航啦!”大雄闷闷地咕哝了两句,船就哐啷啷一阵痉挛。他的手抖了。麦兰子耳灵,火火地喊:“大雄,你喊啥哩?”她披上雨衣就轻盈地爬上船板。拧脖风刮得她一阵趔趄。大雄眼前又摇荡着那团纯粹的黑疙瘩。“狗日的!”大雄厉厉一声吼,猛打左舵。船拧了个急弯躲过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是船,是乱航的船。大雄嘴巴张大,臭口臭嘴地骂了一句,心咕咚咕咚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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