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大雄说:“非常时期,啥都得用!”
麦兰子说:“崔家就听俺们的?即便俺们买通了他们,那俺们的良心呢?”
“俺的傻媳妇啊,良心?先平了事端,你再给俺讲良心吧!”大雄说着,耸起了弓一样的眉毛:“你这就喊爷爷回来,让他赶紧从海边回来!”
麦兰子忽然抬了头问:“别提爷了,他捞尸体都捞疯了,哎,范书记是啥意思?”
“赶紧平息呗!你完了,俺也够呛,俺们都是责任者!”大雄说。
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非常混乱。这个时候,崔家大婶的面容就跳到她眼前来了。
大雄的手机响了,他悻悻地走了。
没容麦兰子有片刻的安宁,七奶奶拄着拐杖进来了。
七奶奶见了麦兰子就喊:“兰子,今天是啥日子?你知道不?”
麦兰子没有吱声。
七奶奶嚅动着嘴巴,晃了晃纸白的脑袋:“今天是摸门钉的日子!兰子,前些天大雄找过俺了,他很想跟你要个孩子。你们结婚好几年了,该要个宝宝啦!”
麦兰子一想起那个技术员江雪敏,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难看地说:“摸门钉?要孩子?他爱找谁要就找谁要!俺不给他生!”
七奶奶愣住了。七奶奶这几年对兰子很有意见。麦兰子故意躲避七奶奶。麦兰子当官靠的谁?还不是靠的爷爷?爷爷靠得谁?还不是德高望重的七奶奶?这孩子咋越长越糊涂了呢?可是,七奶奶哪里知道麦兰子的政治生涯遇到了难题,甚至是灭顶之灾。这个坎儿如果迈不过去,恐怕就真的栽了。谁也救不了她,白纸门更救不了她。麦兰子没好气地说:“俺都急死了,不摸不摸!”七奶奶没恼,慢悠悠地说:“兰子,奶奶知道你忙,奶奶也知道你这黄家媳妇当的不易。可是,你爷,你七奶奶,俺们都盼着你幸福啊!这门钉儿说啥都要摸一摸的!”
麦兰子望着七奶奶,心里有一股温情。不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奶奶啊!她强装出笑脸说:“好吧!奶奶!”
七奶奶笑了。“摸门钉”被纳入七奶奶的白纸门系列民俗,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实际上,历史上早就有。门钉俗称“浮钉”。来源同鲁班发明铺首的传说搅在了一起。鲁班创制铺首,门钉也模仿螺蛳。宋人有记载:“今门上排立而突起者,今俗谓之浮钉也。”门钉装饰在门扇上,如浮于水面的泡。明人也有记载说:“正月十六,或六月十六,妇女群游,祈免灾咎。暗中举手摸城门钉,摸中者,以为吉兆。”“摸门钉”在雪莲湾也获得了神秘的意味,摸一摸,有病者去病,无子者得子。这个风俗还隐含着生殖崇拜的遗风。城门门钉的造型和体量,容易使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因此,女人摸钉儿总是要手暗暗地摸,心暗暗地喜。为此,七奶奶还能哼唱一首《门钉小曲儿》:
姨儿妗子此门谁?
问着前门佯不知。
笼手触门心暗喜,
郎边不说得钉儿!
在大雄的小楼装修的时候,七奶奶就留意给白纸门上装上了门钉。七奶奶设计门钉的数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北京故宫的宫门,两种门饰很醒目,除了铺首,就是金光闪闪的门钉了。门钉纵横皆成行,圆圆的,鼓鼓的,与厚重的门扇相称,足以壮观瞻。故宫每扇大门九排,一排九个钉,一共九九八十一个。在古代,“九”是最大的阳数,象征着“天”。七奶奶喜欢大雄,盼望大雄生活幸福,有个好的前程,也破例给设计了九排钉。当时,大雄正信“十三咳”的,七奶奶把含义一讲,大雄同样美成熊了。
麦兰子脸上的笑有些僵硬,茫然中,七奶奶张罗着“摸门钉”了。七奶奶让麦兰子用红布条子蒙上眼睛。她很配合,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七奶奶说:“兰子,可以摸了。”麦兰子默默地朝大门走去了。刚才的突发事件,她的心态不静,所以行动就很笨拙。她已经把摸门钉儿看成是个无聊的风俗了。包括对白纸门。她对七奶奶非常爱戴,可是对七奶奶热衷的民俗存有疑虑。她像村里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对待这些“老古董”,全信,她办不到。而她又不能确认这一切毫无道理。倒是七奶奶的旱船,她是从心底里喜欢的。麦兰子伸手摸着,糊在门板上的白纸已经脱落,门钉儿显露出来了,她用颤颤的手摸住冰凉的门钉儿,心里有一种屈辱感。自己是文化人了,还是党员了,是乡政府干部,怎么还跟着七奶奶信这些?
麦兰子草草摸了门钉儿,伸手摘下蒙眼的红布条子,勉强笑了笑。
亲眼望见麦兰子摸了门钉儿,七奶奶才放心地走了。
在大雄回家之前,麦兰子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要在大雄回家以后,好好商议一下安抚崔家的事情。这个事情办不好,麦兰子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就是回去了,也无法跟范书记交代。可是,都三点钟了,大雄还没有回家。善良的麦兰子哪里知道,大雄偷偷行动了,他悄悄去了海滩,找到了疙瘩爷,大雄和疙瘩爷一起去了崔家。大雄和疙瘩爷向死人鞠了躬,疙瘩爷还暗暗哽咽了两声。然后给大雄递了个眼色,大雄就将三十万元给了崔家。崔家人没骨气,他们被买了,买得死死的。大雄还答应,为防高压线困扰,村委会马上给崔家拆迁房子。崔大叔还感激万分地说:“人死如灯灭,还送钱干啥?不怪麦兰子乡长,不怪她!再说,麦乡长没错啊,你们麦家永远是对的,不冲别的,就冲七奶奶俺们也不能说啥呀?”大雄和疙瘩爷放心落胆地回来了。疙瘩爷感觉没有什么不妥,村里的各种问题处理多了。他不会像麦兰子那样,他不痛苦,只是疲劳,痛苦的心早扔在蛤蟆滩了。当村官的时候,他彻底完成了思想转型,捞尸体又彻底把他改变了。临走的时候,疙瘩爷对崔大叔说了一句:“唉,兰子那孩子心眼好,她听说以后就病了!说不定她会来看望你们,她来了,千万别提钱的事儿,知道啦?”崔大叔连连点着头。
麦兰子在家里没有等到大雄,却等到了崔大叔。一进门儿,崔大叔给麦兰子跪下了,崔大叔哽咽着说:“麦乡长啊,俺那当家的死了,那是她自己想不开,跟你没关系,跟你家大雄也没关系!你可别往心里去啊!”麦兰子震惊了,急忙把崔大叔搀扶起来。崔大叔站立不稳,嘴里喃喃地说:“想不到出这事儿,对不起,对不起啊!”崔大叔说完就走了。老头稀里糊涂地来了,稀里糊涂地说了话,最后又稀里糊涂地走了。留给她的是既憎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
麦兰子送走崔大叔,身体无力地靠着白纸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她胸脯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了,难以抑制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帘。她给别人造成了痛苦,自己也痛苦。
“不能再麻木了,不能再沉默了!”她心里在热切地呼唤着什么。透过白纸门,麦兰子终于望见了自己的灵魂,一个充满污垢的灵魂!匆匆忙忙的日子过去了,她不会感到自己灵魂受害之深,今天的崔家事件才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崔大叔的这一跪,使她厌恶自己了,原来还一心想着怎样避免即将临头的耻辱。该下跪的本该是她麦兰子啊!你没干好工作,你态度强硬,你凭借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逼得崔家大婶走投无路以死抗争。现在人家给你下跪。你麦兰子是个什么东西?
麦兰子想起麦翎子说的话,在雪莲湾,麦家人凭啥威风?凭权力?权力是谁给的?乡亲们给的;凭白纸门?白纸门是七奶奶的宗教,不容任何人亵渎。麦兰子没能力回答妹妹提出的问题,还有大鱼提出的问题:某些人凭什么歧视另一些人?比如歧视大鱼,歧视崔家,歧视别的人,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是丑恶的,它一旦被人穿上华丽的外衣,摆出一副优越的姿态,你就会对他崇拜了,陷入其中,再也分不清是非了。乡政府是权力象征,那里的人应该是精英了。可是,她感觉没有一点文化氛围,一些乡官骂人比渔民还粗鲁。官员们结成一帮一伙,官官相互,谋取私利。他们谁靠谁,怎么靠,靠什么,谁跟谁在哪个事件上凑合起来,又在哪个事情上分赃不均而分道扬镳。她都一清二楚。为了给农民减负,这个机构应该改革,应该精简了。
有人望着麦兰子有点姿色,就千方百计地诱惑她,甚至偷偷朝她下手,要她的色。她要费尽心思巧妙地周旋,实在招架不住了也有“失守”的时候。她哭过多少回?乡政府是男人的圈子。如果当初留在文化站会好一些吧?这个肮脏的圈子,打着为人民服务的幌子,干了多少龌龊的事情?麦兰子都不敢想了。过去的日子里,麦兰子心里常常出现一股奇怪的苦闷感,感到无力,感到别扭,感到虚无,感到自己越来越与圣洁、正义、真理格格不入,精神上产生了强烈的落差。看到这个落差,她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坐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麦兰子尝试过道德的自我修养,读一读书,别让麦家遗传的好德性混丢了!让自己变得好一点,对乡亲们好一点,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有时还冷丁冒出一个声音在她的灵魂里说:“你一个副手,你一个女人家,你又何必呢?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大家都这样,都在幸福地堕落,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在她的心里,常有两种情感在斗争:一种是恶的情感;一种是善的情感。善与恶打得难舍难分不可开交,打来打去心中美好的东西都不见了。绝望的时候,她在心里问自己: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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