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大雄端起酒杯站起身。
  众人起立,缓缓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了。浓浓的酒气充斥了雅室。白剑雄又端起酒杯把脸扭向大雄和海螺子说:“你们二位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我敬你们一杯!”
  大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后福,福从何来呀?你领取了水泥保险金,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俺呢,俺他妈回去咋向村里父老交待?又咋向死难者的家属交待?”
  白剑雄怔了一下说:“唉,天有不测风云呐!发生这场海难,谁不痛心呢?”
  大雄忽地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地喝干,“叭”地把酒碗蹾在桌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白剑雄,请你马上交出船费,往后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
  白剑雄脸色紫一块青一块,尴尬地挥了挥手,秘书放下筷子走过来。白剑雄说:“按租船合同规定,你跟黄厂长把账结了!”然后冲秘书使了个眼色,又对大雄说:“黄厂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啦!咱后会有期。”说完奔出屋子。
  江雪敏木然地坐在那里。大雄望着那张填有六十五万元的支票,浑身颤抖了。“钱,钱,钱!操他娘啊!”他心中像蛇咬,如油煎,热辣辣,哭不出喊不响。他攥着支票,“噢嗬噢嗬”地笑了,这笑比哭还凄惨。他晃了晃身子,抓起酒瓶子吹了喇叭。海螺子一把抱住大雄,大叫:“黄大哥,别喝啦,别喝啦!”
  半瓶酒下肚,大雄脸涨成了紫茄子,嘴里呼噜呼噜地搅着一个声音:“螺子……俺……俺他妈……一定要把‘玛丽娜号’捞起来!捞起来……哈哈哈……”
  江雪敏站起身劝慰道:“大雄,别喝了,别喝啦!”
  大雄牛眼一瞪,喷着浓浓的酒气骂道:“滚,滚!你们南蛮子,都他妈是算计人的鬼,都是喂不亲的狼,俺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他胳膊一抡,碗和酒杯稀里哗啦滚到地上。他趴在桌上骂骂咧咧地哽咽起来。
  江雪敏气呼呼地僵在那里,久久才说道:“大雄,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然后就有委屈的泪圈在她的眼窝里。
  第二天,大雄醒过酒来的时候,都是中午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妻子麦兰子来了。麦兰子眼睛红了:“你呀,你呀,真是个噘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啊!”自从听说男人在珠海栽了,她几天都没合眼,她惦念大雄。尽管有江雪敏这个女人横着,她依然自信,就像当年大雄对她的自信一样,这个家伙好奇心强,往前走几步还会回头的。大雄看见麦兰子,哽咽了:“兰子,兰子,俺该听你的!” 这些天,大雄忙得直飞,一闲下来,他就想麦兰子,他这才体味到,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是老夫妻哩。男人为女人承受世界,女人为世界承受男人啊!麦兰子说:“现在啥也别说了,俺相信你, 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大雄感动了,一把抱住了女人:“兰子,俺会的!”他眼里有了泪水,泪水在眼睛里噙着噙着,就扑簌簌滚落下来。麦兰子抬起手掌,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实际上,麦兰子知道大雄困住了,她是给他送钱来的,她让爷爷从厂里借了些钱。大雄带麦兰子在珠海海滨玩了两天。
  送走了麦兰子,他带上海螺子去了南海打捞公司。偏偏就那么别扭,公司职员说,两个打捞队都腾不开手,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捞船的事一竿子又支远了。大雄蔫头搭脑地回到旅店,不断弦儿地吸烟。这时候,海螺子又赶来说,海港通知尽快捞船。海港清理航道,十天之内不打捞上来,误了外轮进港,海港将加倍罚款。大雄唉声叹气,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当天夜里,大雄单身闯进打捞公司谷经理的家,带了好多礼品。他还话里话外地把话说透了,能尽快捞船,他任拿“干”的。经理媳妇眉开眼笑,而谷经理仍旧哼哼哈哈地说些忙啊难啊的混账话。大雄忍着,脸上堆满空空的笑,用他走南闯北练就的那套说词,最后还是将谷经理打动了。谷经理送他出来时说,三天之后听回话儿。大雄度日如年地等了三天。他又去了,这次又是“大出血”,才请动了一个打捞队。
  开始打捞“玛丽娜号”了。打捞队的负责人告诉他,船体下滑不算很深,卡在一扇巨型礁盘上。四天之内就可打捞上来,再用一天的时间铲除船上板结的水泥块,两天修补船底被暗礁撞出的三个洞穴,八天之后就可以租拖轮起航了。
  大雄心里有了根,就放心落胆地回珠海市了。
  在旅店里,大雄发现江雪敏在等他。她很娴静地坐着,人瘦了,眼影像熊猫似的黑了眼圈儿,像是哭过。看见大雄,她还是笑了。大雄望着她说:“雪敏,那天晚上俺醉迷呵眼的,说了好多混账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俺只是心里憋屈,并没有怪你!”江雪敏盯住他的脸看了许久说:“你心里难受,我理解。”大雄心一热,但还是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雪敏,船就要捞起来啦,俺得回去了!你有啥想法吗?”江雪敏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大雄说:“你还是跟俺走吧!俺们雪莲湾需要你!”他圆溜溜的眼睛透出一种真诚。然而,江雪敏淡淡漠漠的样子,使他感到一种卑微的苍凉,他说:“雪敏,是不是俺这粗人伤了你的心?”
  江雪敏轻轻地摇头。
  过了好久,她苍白的脸色才一点点变回来,说:“大雄,我爸病啦,你们先走一步吧!等他的病好了,我就去的,一定!”她一脸酸愁,大雄看不准她心里的深浅。江雪敏沉吟好长一阵儿,就转了话题:“大雄,俺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情呐!”她说:“这阵子白剑雄正跟港商孟金元做橡胶生意。你知道孟先生是谁么?他是香港光复贸易公司董事长,也是你的同乡!”大雄的头皮一下子绷紧了,说:“俺知道啦,他是孟天贡的孙子,海霸的后代。”江雪敏问:“你们认识么?”大雄的脸相焦黑如炭:“俺们原来不认识,上次白剑雄给俺介绍过。俺两家有世仇!”江雪敏一脸疑惑。大雄就将世仇的根根梢梢给她讲了一遍。江雪敏十分惊诧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要不他们一提到你,他那么感兴趣呢!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孟先生在南海湾投资建厂,资助贫困地区,有好多的义举呢!我觉得他是个有良心的炎黄子孙!你不妨见见他,有利无害!”
  大雄也早就听说这些了,但他不是屈尊俯就的人。他大声说:“他孟金元在这里如何如何,俺不管!他这样盛气凌人地叫俺去看他,逼俺向他摇尾乞怜办不到!尽管俺在难处,俺们穷,可俺们大船师家族就是有穷骨气!再说啦,过去是他孟家欠了俺黄家的血债,无论从哪头说,他得先看俺!”江雪敏说:“你误会了,孟先生在大富豪酒店备好了丰盛的席宴,要郑重宴请你!”大雄倔倔地说:“狗日的,他在拿气势压俺,跟俺摆阔,让俺低头,没门儿!”江雪敏为难了,劝道:“大雄,命便是机缘。你们的疙瘩爷,还有你老婆,他们不都在为开放引资奔波吗?现在机会来了,这对雪莲湾的改革开放,也许是个机会!忍了吧!”大雄一板一眼地说:“俺的话,你如实转给他,是朋友骂不散,是仇人不聚头!”江雪敏苦笑一下,蔫唧唧地走了。
  果然给大雄说着了,第二天一早儿,江雪敏就领着孟金元和女秘书来到大雄委身的小旅店。孟金元紧紧抓住大雄的手,心悦诚服地说:“黄先生,咱故乡有句土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一笑泯恩仇哇!我佩服你的骨气和胆识。你是我心目中的农民英雄!江小姐什么都跟我讲啦!看见你,我就感到咱的雪莲湾有希望啦!”大雄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笑道:“咱雪莲湾笑迎天下客哩!”他说话的时候,细细打量着孟金元先生。
  孟先生长得并不像巨富阔佬那般臃肿、肥硕。地道一个矮小精干的中年人,腮帮深陷,下巴翘着,脸相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孟先生眼窝里忽地泪珠闪闪,叹道:“世界真是太小了,人总有见面的时候。我爹娘在香港去世的弥留之际,总是含泪思念故乡的日子。叶落归根嘛,他们都想将骨灰移到故乡去,并希望我再买一艘你们漂亮的黄家船。祭祖哇!可是,在你们黄家大船师面前,我说不出口哇,我爷欠下黄大船师的太多太多啦!”大雄听着,胸膛里风起云涌。孟先生心神不定地瞟了大雄一眼,又说:“我说句心里话,不论啥年月,黄大船师都是咱雪莲湾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的父辈太霸道了,欠下故乡人民的债太多啦!我就想,有一天回故乡,还了父母遗愿,更替先人赎罪!不知黄先生和政府赏不赏脸呢!”大雄蒙了,万万想不到海霸的后代有这样胸怀,他活活冤枉了一个好人,心里歉歉的。他抖抖地说,“实不相瞒,俺听说过你的爱国义举!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俺欢迎你回去看看故土,俺想,只要你是诚心诚意的,俺想政府更会敬你如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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