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兰子,兰子……”
大雄哭得很惨 。
麦兰子一连几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骗了,大雄在跟四喜出海,偷偷住在船上。这就像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麦兰子再也爬不起来了。红肿无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红旱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念想都变得很轻很贱了。她多想挽住那些美好的日子,可终不能够,不能够。七奶奶颤抖抖地挪进屋来,晃出老态。七奶奶干瘦干瘦,脸黄得难看,如一朵被风吹落了的干菊花。七奶奶的老旧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袄,被溜进的风撬起,如一面蓝旱船忽闪忽闪。麦兰子的目光与七奶奶的目光一碰,就滑开了。
“兰子。”七奶奶终于说话了。
麦兰子心一喜:“哎,奶奶。”
七奶奶坐下来。
“奶奶,你老熬过来了啦?”
“嗯。”七奶奶缓缓地说。
“奶奶,俺心疼您哩,看红蛇把您老折腾的。”
七奶奶的目光忽又浊了。
“日子久了,海也会枯的。”七奶奶说着就一阵干咳,“奶奶盼你成气候,干成事,会有出头日子的!”
七奶奶的脸就像一扇白纸门:“兰子,奶奶总想跟你说一件事,可俺一直没有跟你说,这番折腾过去了,俺的兰子真的长大了,该告诉你了。”
“七奶奶,啥事儿?”
“你还记得咱家的绿旱船吗?”
麦兰子点点头。
“你知道绿旱船咋就没了么?”
麦兰子摇摇头。
七奶奶狠歹歹地说:“那天夜里,在你睡着着时候,俺烧了它。”
麦兰子一时蒙了,满脸的空洞。
七奶奶就蹶跶蹶跶走了。
麦兰子深情唤一声:“奶奶——”
这一瞬间,她啥都明白了,明白了。七奶奶凭啥劲头寻找红蛇?是信念。自己凭啥走到今天?原来是奶奶在暗中给了她一种信念啊!
收虾的季节到了。麦兰子自从跟七奶奶说了话,精神就奇迹般地好起来。她跟大雄苦扎苦累将肥鲜鲜的大虾交售到外贸收购站,换回九万元的票子。他们比先前更富有了。收虾的季节他们多了个帮手,大雄的弟弟二雄回家来了。二雄的木匠手艺比大雄强,二雄跑到城里打工,在一家木器厂当工人。
大雄怀里揣着票子,风光成熊了,狂癫癫喊:“老师,嘿嘿,文化人儿,嘿嘿,去他娘驴日的吧!”他每次提到“文化人”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裴校长的影子。麦兰子听见了大雄的狂叫,如五雷轰顶,抖抖的,静下脸瞅大雄。她的脸相惨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镇住男人。这回不灵验了,大雄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摇摇摆摆叫道;“去,去个驴日的!”麦兰子的心一点一点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说话,也不看他。大雄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麦兰子挥手一巴掌将大雄打蔫了,打懵了,打醒了。就这一巴掌啊。男人瘫在地上,将脑壳缩到肩胛里去了。
后来不长日子,七奶奶终于找到红蛇了。七奶奶静静地坐在那株石榴树下睡着了。麦兰子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子靠在石榴树根上,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脸上的老皱也舒展开了,挂着福态安详的笑。麦兰子不懂七奶奶今天为啥这般模样,扭头的时候,她忽然发觉七奶奶身旁有个洗脸盆,盆里游动着一条小红蛇。
麦兰子蹲下来,伸手抚摸着小红蛇。红蛇,红蛇啊,你这神神鬼鬼的家伙去哪了?又怎么钻出来了呢?
养虾的钱收回来了,大雄也被疙瘩爷领回家来。麦兰子看大雄已经没有气了,她将男人输出去的小酒店又买了回来。开了酒店心里还是老样子。一日,她听爷爷说乡文化站要招人,而且能转长期合同。她心里那个憋了很久的念想又活脱脱往外钻了。她想了几天,跟疙瘩爷合计合计,去报了名。何乡长说原本要经过严格考试的,既然麦兰子来了,乡里巴不得的,考试就免啦!麦兰子执意不干:“考,一定要考,俺考上了才来。”临考试的前一天夜里,有人看见麦兰子携着红旱船去了西海滩渔人的墓庐。
夜很沉很幽,涛声很响很重。轰轰隆隆的声音如旱天雷在大海滩上沉甸甸地滚动,铺天盖地地远去。麦兰子就裹在这种声音里,默立在爹娘的坟头前。她一把火点燃了红旱船。燃烧的红旱船如同做工精细的火花圈,顺着陡坡弹跳着滚动,火苗子伸伸缩缩,又像红鸟炸开一双火红的翅膀,隐在夜里自由自在地远去了。
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壮丽地葬掉了!
麦兰子忽然跪下去,将被火光映红的脸埋在手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嘤嘤地哭起来……
妹妹麦翎子啥时候来的她也不知道。麦翎子把麦兰子搀了起来,哽咽着说:“姐,你这是为啥哩?”
麦兰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抱住麦翎子哭了。麦翎子跟着哭,她高考落榜了,跟姐姐一样地伤心呢!
麦兰子和麦翎子姐俩儿离开墓庐,走上老河口的时候,那遥远沉闷的涛声仍悠悠不绝。麦兰子爽气许多,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唱一支渔歌子,她想让黑沉沉的雪莲湾知道,她还醒着。她放开嗓子大唱起来,麦翎子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
第二天,乡文化站考试的时候,人们蓦然发现麦兰子舞出一条蓝旱船。蓝格莹莹的旱船搅动了一瓦蓝天。
蟹乱
今年春脖儿短,立春过去没几天就暖和起来。春日里的雪莲湾雨水多得屋檐吊线线,一直到黄木匠的造船厂开工,天景儿才晴得豁亮了。但是村巷里和海滩上仍弥漫着一层白气。
大雄躺在床上睡回笼觉,麦兰子走过去用光光的脸蛋贴近他,揪他的耳朵,就彻底将他拽醒了。“爹的造船厂今天开工,快起来!咱去晚了爹该骂街啦!”大雄开始噼里啪啦穿衣裳。他想这日子多好,自己算是转运了,家里家外都幸福。老婆还摇身一变成了乡政府的招聘干部。麦兰子舞个蓝旱船考上了乡文化站,何乡长听说这女子文笔不错,又让她当了乡报道员。整日在乡政府晃来晃去大小也算个文化人,她写的报道在市报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够牛的。这原是一双开饭店养虾人的手啊!
雨后的潮气慢慢淡了,蛤蟆滩上黄木匠的造船厂像一座土堡挺在那里,有点像日本鬼子的炮楼。 这儿离埋七爷爷铁锅的泥岸只有三里地。
大雄外出打工的弟弟二雄也被黄木匠叫回来了。二雄见了麦兰子,咧咧嘴巴:“大嫂来啦?”麦兰子跟二雄笑着点头。麦兰子觉得黄家人都齐了,心里替老人宽慰。她知道黄大雄家祖上并不是打鱼的,是造船的。刚过门的时候,黄木匠跟她讲过,过去黄家先人从中原逃荒到雪莲湾,先人造船的时候,还有过像麦家祖先一样惊天动地的故事呢!
日子很久远了,那时黄木匠还小,叫小柱子。黄家先人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先人造船的小柱子一天一天长大,手艺很精到了。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头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爹没说大话,他是要用先人的光辉来照耀他的余生,照耀黄家后人的风光日子。就在大船师五十四岁那年的初秋,雪莲湾发生了一场蟹乱,小柱子娘被吞了。那年是个燥秋,气候特别反常,天气闷热,雾大,天和海被雾爪子搅浑了,一会儿黏住,一会儿撕开。一天夜里,天景红红的,像烧着了一样。从远海和老河道里荡来一股奇怪的嗡嗡声。眨眼的工夫,大蟹群就忽忽涌涌漫漫泛泛张牙舞爪地爬上陆地。海蟹河蟹都有。嘁嘁喳喳的响声整齐而尖厉。人们给闹醒了。纷纷提着马灯出来看,都目瞪口呆了。
满街筒子都蠕爬着大大小小的螃蟹,青青的一片连一片,没了下脚的地方。有的螃蟹还爬上了房顶。人们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坏了。螃蟹越聚越多,大的驮小的,呈宝塔形一摞四五个爬上房顶。立时有老旧的泥铺子轰然倒塌下来。村里老人说是闹蟹乱了,让家家户户打碎了灯。入乡随俗,爹也将灯打碎,家里黑黑的了,娘不敢出屋。后来泥屋也顶不住了,嘎嘎裂响着。渔人家都纷纷卷上铺盖和粮食去了船上,开到很远的岛上躲避一时。大船师造船的,家里却没船。爹带他们娘俩到了造船厂的木垛上。爹拿木板来回扫蟹,扫开一块空场儿。一家人就在木垛里窝着,煮螃蟹吃。那天还不算黑,娘独自回村到老房里给柱子取衣裳,在海滩上试试探探地走,一色青螃蟹,分不清哪儿是岸哪儿是水,一失脚踩空了,掉进了海沟里。娘被卷走了,头上爬满螃蟹。她在没顶的一刹那间,探了一下头,留下对人世无尽的依恋。爹和小柱子拼命寻娘,也只在五天后蟹乱退去,才找回娘泡烂了的尸体。爹跪在娘的尸体旁边,捶胸顿足地哭着。“俺要是有条船,你就不会死的!”埋了娘,爹就对柱子说:“咱爷俩给你娘造一条船,雪莲湾最好最好的船!”小柱子声泪俱下:“给娘造船!”于是,爷俩拉开架式干了。满打满算月把光景,大船就造成了。五寸厚的红松板子做成,没上漆,白光光的茬子,木纹细如银丝,蚕茧般环绕,没一星疤点,没一丝裂痕,就像一座淡黄色的金屋。龙骨各雕一龙一凤,取“龙凤呈祥”的意思。最后大船“合茬儿”那天,他觉得爹的老脸很怪。老人定定地望着大船,手抖抖地抚摸着船舷,眼眶子一抖,流下老泪来。“爹,合茬吧!”小柱子端着鸡血碗说。祖上规矩,合铆是要洒鸡血的。老人“嗯”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抄起一把板斧,将左手一截手指插入茬缝,斧头一砍,老人的手指就掉了,又一凿,血淋淋的手指就楔进茬缝里去了。爹扯下一条子布裹了手指根儿,说:“柱儿,灌胶!”“爹——”小柱子惊呆了。随后一杆大桅威凛凛地竖起来,带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遥遥指天。从此之后,爹将红腰带和毡帽头给了小柱子,再也不造船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