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孟先生泪流满面了,喃喃道,“来日方长啊,好席不怕晚啊——”
大雄大模大样地笑了。
八天之后。“玛丽娜号”死而复活。船驶离桂山锚地的时候,大雄发现江雪敏独身一人久久地站在祭海崖上,粉红色的衣裳被风一掀一掀的,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大鸟……
立冬了,“玛娜丽号“重新在雪莲湾拢滩。封海了,大雄和海螺子从码头的冰面上爬上岸的时候,天色已晚。冰缝儿里的潮音断断续续,潮声拥来又退远。小村沉沉睡了,鸡不啼,狗不吠,唯有冷飕飕的海风,点点疏星和一盘残月陪伴着他们。到了去村里和厂里的交叉路口,俩人默默地分了手。大雄站定了,朝小村一阵深沉地张望,他想不能惊动爹和麦兰子,就扭身朝厂里徐徐走去。厂里那边很静。他抬起头来,怅怅地望着夜天闪闪烁烁的星子,正一点一点被墨云吞没,走到厂门口时,就零零星星地飘起雪花来了。望着沉静的工厂,大雄就啥都明白了。他打了个寒噤,膝下软软的,像要塌了身架儿。他强撑着疲累的身子,慢慢蹲在门口吸烟,浓浓的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大雄吸溜一声鼻子,心里酸出泪来,心里狠狠地说:“大难不死的黄大雄回来了,俺他娘不会垮的,明天就开工!”
后半夜了,雪片子密密实实大朵大朵地扬下来,稠得天空没有缝隙。大雄踩着雪朝村巷里走,觉着胸闷,心里涌起很深的孤独与空凉。当他瞧见自家房舍的时候,特别想搂着麦兰子好好睡一觉。一切一切或许都要结束了,他也许最终也挪不了这个窝儿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麦兰子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他永远的依靠啊!他在门口站了,抬手敲门,又怔住,这样迟迟疑疑地试了好多回,垂下酸乏的手臂。不能惊动女人,她睡得正香啊!他很沉地叹了口气。他在自家门前六神无主地圪蹴一阵儿,还是悄然走开了。去哪儿?他说不上来,地地道成了一个孤魂了……
没隔几天,开工的消息传开去,工人们陆陆续续回厂里来了。大雄将村支书疙瘩爷叫到厂里,又组织召开了一个班组长会议,对厂里的生产钉钉铆铆说透了,就马不停蹄地去跑钱了。正忙着,有人将一纸上告信捅到县里。不几天,由县工商局、公安局、乡镇企业局等单位的联合调查组就来了,主要是调查“玛丽娜号”沉船一案。拆船厂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跑钱还没个着落,又添这么一块病。整天价连轴转地谈话,跟羊屙屎似的拖着,弄得大雄挪不了窝儿,简直快把人逼疯了。有人告他犯了玩忽职守罪和受贿罪。到处传言他拿了白剑雄的大笔好处费。那天上午,厂里出了事,来人到办公室叫他,审查组长不让他去,大雄三说两说就跟他们翻了脸:“俺两袖清风,苍天作证!俺不怕背后捅刀子!没问题就没问题!俺非要找个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吗?”审查组长火了:“大雄,你态度不好!有没有问题不该由你下结论!”大雄红头涨脸地吼道:“如果说俺有问题,那就是一个!错就错在俺他妈不该活着回来!俺犯法,你们抓俺蹲大狱,没犯法,都给俺滚人!”说完,他气呼呼地下楼去了。
厂里这边出事是海难家属来找大雄。他们被人撺掇着,几户老老少少又来厂里要条件,厂保卫人员不让进,就都爬上“玛丽娜号”死泡。大雄找到了疙瘩爷,疙瘩爷派村干部们轮番做工作也没说通。乡里的范书记下乡路过,也来了,现场办公,人们就是不挪窝儿。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只有等大雄回来了。
一辆别克汽车缓缓驶来,大雄从车上下来了,远远地,他就看见了货轮上哭哭啼啼的家属们,除了老人、妇女就是孩子。他竭力保持镇静,默默无语。船上破例静下来。望着失去亲人的老少和寡妇,他能说啥呢?尽管事故的后事都办完了,可他们不知足呐。从情理儿上,他欠他们的,他该好好照顾他们,好言相劝,再不行就给他们磕头,一家一家给老人下跪。他看见赵奎的瞎娘了,这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娘啊。老人枯着头白发,怀里抱着孙子,身边坐着儿媳。大雄看着这一家子,眼里转着泪花花。他真想给老人跪下。久久地,久久地,他在老人跟前站定,双腿一软一软的。后来一转念,他不能,不能啊!这样大的场面,揣着各种心思的人都在盯着他。他不是以个人身份出现的,他是厂长,代表着工厂的利益。他一跪,工厂的形象就完了,那样不止一家,那几家也会提出一堆各式各样的问题。他们的要求不一样,有人胃口很大很大,工厂承受不住。俺能对他们瞪着眼撒谎吗?能欺骗他们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六神无主地默默在人群里走,看着他们,看得他们心里阵阵发空。
一切都僵持着,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要抓住家属们游移不定猜测,他等待他的短暂时机,尽快解决危机。一刹那间,大雄眼一闭,手一挥,厉声吼道:“都给俺下船,谁胡搅蛮缠,就拖谁!拖不走的,俺陪着他,点炸药开工!”
人群哄然大乱。
家属们蒙了。他们没思想准备,估摸黄大雄会说软话,会许下什么大愿。他们想不到这狗日的会来这一手。他们哭嚎大骂了。也就在这当口,村干部和工人们纷纷将他们扶下来。不走的,就叽里咕噜地硬拖下来。
大雄身子抖着,心里在流血,扭歪的脸上泪水盈盈。他无力地一挥手。
“轰”一声巨响,“玛丽娜号”在阵痛中解体了。
本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然而却是这样姗姗来迟、悲悲戚戚。大雄很快成为众矢之的,“呼啦”一下子被愤怒的家属们包围了。他望着一张张层层叠叠的脸相,心碎了。他再也狠不起来了。人狠么,不是毛病,关键是咋个狠法,摆出去得叫人佩服。从这理儿推一推,软一软也不丢人,他想,就不由自主地给家属们跪下了,声泪俱下:“老少爷们,婶娘姐妹,俺大雄向你们谢罪!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俺知道。可你们这么闹,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都不会安生啊!你们知道么,赵奎被海浪卷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啥吗?他把救生圈推给俺喊:大哥,你要活着,俺水性好,厂子还指望你呀!俺们工厂这会儿底子薄,但俺敢对天神起誓,厂子挺过难关,俺绝不会忘记你们!俺今天给你们跪,就是让咱渔花子永远不给人下跪!俺们雪莲湾人不能再穷下去了,俺们富有了,把外出打工的乡亲们都请回来!”大雄没说完,赵奎娘就嗷嗷哭了,拉着孙子和几媳,拧着小脚走了。
众人立时蔫下来。之后,人们都怯怯地散去了。疙瘩爷走过来扶起大雄,激动地说:“大雄啊,真有你的!”
大雄满脸凄楚地说:“别逗啦,疙瘩爷!好赖人都让俺得罪遍啦!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疙瘩爷想了想说:“不,你把俺弄醒了,俺他娘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硬气了一回。”
大雄一笑:“笑话,您老当年打海狗,全村人谁比您硬气?”
疙瘩爷苦笑:“这日子,让人活不出个爷们样儿来。俺老了,老了,俺该放心地歇着了!”
大雄摸不着头脑说:“唉,您这话是啥意思啊?”
疙瘩爷沉吟片刻,道:“你老大不小了,自己琢磨去!”
大雄满脸疑惑地望着疙瘩爷,忽然冷笑了一声。疙瘩爷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心情很沉重。
县里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晚上他给江雪敏打了电话,让她千万别回来,免得跟着陷入调查的困局。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去珠海取证的时候,江雪敏依旧没有躲过去,她哭了一回又一回。果然如大雄怀疑的,她爹病重是假,她的心病是真。正是关于“玛丽娜号”沉没的秘密,幽灵般折磨着她。海难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她在表兄白剑雄家里偷听到了白剑雄与拖轮司机阿青的密谈。
这是一个阴谋,一场骗局。
江雪敏惊愕了。白剑雄眼看水泥窝在手里卖不出,压住资金不说,船板渗水大批水泥板结报废。就在大雄向他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白剑雄横下心来,买通了拖轮司机阿青,致使“玛丽娜号”撞礁沉没,骗取了巨额保险金。她恨表兄,又没有勇气告发。可她又觉得对不起大雄,她无颜跟他回北方。可是,她的事业,她的爱,都在北方啊!怎么办?一个成熟的女人必然是宽容的,江雪敏可以宽容一切,可她不能宽容罪恶。当她接到大雄电话的一刹那,她毅然擦干了眼泪,勇敢地站了出来。白剑雄和阿青落网了。沉船内幕由江雪敏给揭秘了!揭秘的人是痛苦的,揭秘的人也是痛快的。她解脱了,但心情仍很沉重,毕竟是她的表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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