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这个时候,大雄十分自信十分乐观地沉入一个老梦里去了。“麦兰子,你瞧好儿吧!俺闯个漂亮给你看!”大雄心里念叨着,浑身骨节又弄出脆脆的响声。海面上野风叫了,揉起一道道水墙,哗哗地颠颤。老船被挤压得晕晕乎乎呻吟声焦干哑闷,沉沉地滚来滚去。一个大浪劈头盖脸地吞了老船,仅剩一杆松桅像鱼鳔一样拐搭拐搭地摇。岸上人群一阵骚动,桅杆子摇皱了人们的眉头子,吊着心贴着浪湿漉漉游走。海雾摇出来,灿红海景凄凄然转成灰青,老河口浮起黑黝黝的幻影,将海滩掀得骚动不安。抖一下,松桅摇没了,鬼浪滩一片茫白,浪花开开败败,败败开开,活活有股迫人的威势。不长时辰,海面划一道亮亮长长的晕光。“哗”一声巨响,老船挺了龙脊,轰轰隆隆龇牙咧嘴撞了滩,嘎一声,龙骨断裂,脆响荡出很远很远。银灰色的水片子像花瓣一样迸散。
  大雄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膀子上缠着麻麻瘩瘩的海草和沙粒,他像个高大的怪物一样稳稳地站起来,海水从他身上落下来。他朝老河口跑,猛抬头,看见站在河堤上朝他巴望的麦兰子。麦兰子嫩闪闪的腰肢浴在海风里,朝他笑,乌发和长裙迎风飘展。大雄胡撸胡撸水涝涝的脑袋,不无得意地望着麦兰子。他想野野的吼几嗓子,嗓门子亮到无度:
  
  皇天后土哇
  俺的家
  漫天野海呀
  恩养他
  渔花子破船啊
  打天下
  赶海的爷儿呀
  吃龙虾
  
  大雄每次出海回来都到麦兰子的酒店喝酒。麦兰子怪模怪样地瞅着大雄笑,咯咯的,很陶醉的样子。她那双黑钻钻的眼仁儿就像辣子水泡过一样亮。浅藕荷色长裙里的腰肢一摇一摆,圆滚滚的腚在裤子里颤颤悠悠。这眼神,这圆腚,格外让雪莲湾小伙子们神情摇荡。七奶奶看出大雄喜欢麦兰子,心里高兴,但七奶奶嘴上不说,她等待着黄木匠来求婚。可是,黄木匠没来,大雄也没正儿八经地向麦兰子求婚。七奶奶心里着实不悦。但七奶奶明白,在麦兰子的海味酒家里,好多男人细麻苍蝇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等麦兰子的心跟别人跑了,大雄就该傻眼了。可是,七奶奶的担忧毫无道理,麦兰子理都不理他们,能走到她眼前的,除了裴校长就是大雄。
  发天的时候,老河口顶上来的渔船少得可怜,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货就供给不上了。麦兰子要到老河口买海货。她钻出灶房,打扮打扮,一路跑到老河口。她几天的乐事全都在这里。她最爱看大雄闯滩的强悍和一腔化不开的野气,看他在沉重劳动中保持的巨大热情。她就朦朦胧胧生出一种渴求,很快会燃成一腔复杂的心火。
  
  开雾
  
  发天的时候,疙瘩爷一直躲在泥铺里喝闷酒。夜里回了一趟村,看了看老娘,看了看挖出来的大铁锅。疙瘩爷心里难过,眼里忍不住涌上两行热乎乎的泪水。他觉得娘这把年纪了,还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便梗着脖子跟七奶奶闹:“娘,您真可以啊?咋跟村官搅一块了?咱麦家该有多光荣啊?海都坏了没人管,他们还有闲心折腾俺爹的铁锅!”七奶奶狠狠瞪了疙瘩爷一眼:“你能,你能顶得住?你娘不糊涂,这锅不会白折腾的。”疙瘩爷一脸茫然,怏怏地离家回海滩了。
  这一走,疙瘩爷就不想再回来了!村里真的没啥意思。日子像一泓静水,单调而乏味。大海的日子也是挺着过的,在呻吟在咆哮声中挺过来的。挺一天算一天。死藻越积越厚,层层叠叠地将海滩涌盖了。老人不敢正眼看大海了,慢慢压住心惊,坐在泥屋里,不慌不忙地搓起海藻绳来。老人的心被摘去了,脸苦苦地愁着。
  一天中午,老人的绳子还没搓完,大鱼就惊乍乍地跑进来喊:“爷爷,快来看呐,海咋啦?”
  疙瘩爷稳不住了,跟兔子似的跑出来,手里还捏着那根没打完的绳子。
  他呆了,愣了,傻了!
  过午的日头又懒又丑,照着躁动的海浪头。那个神秘恐怖的青紫圈儿弥弥合合。潮水泣泣诉诉退去,发出悲怆的哮喘声。大海的颜色极有层次地变换,苍白、淡灰、黛蓝、血红。红藻拥拥撞撞地随潮退去。活藻死藻扭结在一起,掀起几分妖冶的红雾,映得天景儿烧着了一般。红雾慢慢洇开来,一点一点织成蘑菇形。
  疙瘩爷知道祖先叫它“开雾”。开雾是很有说头的,那是海龙神动怒吹来的仙气。红藻走了,它们成群结队地退到深深的大洋里去,寻觅新的家园。他听祖辈人说,光绪年间海上“开雾”就闹过这么一回,后来红藻又回来了。可这一回怕是一去不返了。疙瘩爷听见了红藻撞击的颤声和深处荡来的声,愣了许久方省过神儿来,抡圆了手里的藻绳,骇然地吼了一声:“红藻,不能走哇——”他扑跌跌奔舢板船去了。
  鹞鹰正在云层里翻着跟头,听见主人的吼声,虎虎地斜冲下来,追着舢板船。鹞鹰也感觉出海势的异样来了。大鱼闹不清出了啥事,见疙瘩爷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也紧张起来,颠颠儿地跳上自己拾到的破舢板,一路追来,紧紧咬着疙瘩爷的舢板船。
  整个大海在悲泣地翻涌。老浊的浪头裹着红藻退去,大片大片的黑泥滩十分得意地从海里钻了出来。疙瘩爷听老人说过,“开雾”时红藻集体迁徙。恐怕这就是了。
  老人觉出大海的冷峻和无情了。红雾和海雾化在一起,使海面变得黑天不像黑天白天不像白天。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把老海眼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内。老人凝神去搜寻海面上伞状的浪头,他要尽快找到藻王,豁出老命也将藻王拦回来。藻王在就会有红藻在。尽管老人的想法很天真,却很对路子。关键是他能寻到藻王么?就是寻见了,凭他孤单力薄的能截住藻王么?这会儿,红藻像得了大赦一样,逃得贼快,张牙舞爪地弹开了,丝丝金红,网似的,忽儿探头忽儿下沉。老人的破舢板一蹿一蹿,像匹失控的野马发疯前行。颠得老人身上的血往头上涌,晕得眉眼缩成一团,像一块干柿饼子。浪沫子不时喷溅到脸上来,流入嘴里,把个脸上的泥灰冲出一道道小沟儿。水花在船帮上蹭着,瞅冷子就漫来一股儿,老人脚下湿了,铁锚和锚绳都洇湿了。
  这时候,老人才觉得牲口槽子似的窄舢板用着不爽手了。他使劲儿地摇着橹,寻着伞形浪花。红藻流势很大,颜色变得紫红,猪血似的,映着老人脸上黑黝黝闪光。血水随着海流远远飘去。乱马朝天的喧响里,老人遥遥听到几声召唤:“疙瘩爷,俺来啦——”
  老人扭头看见划船颠来的大鱼。
  “快回吧,大鱼!”
  大鱼很兴奋:“你去干啥?”
  “去寻藻王。”
   “俺帮你!”
  “你不要命啦?”
  “俺不是孬种!”
  “快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疙瘩爷怒成一张猴腚脸吼着。抬起头,看见泥岬岛海滩催起一道高高的浪头,像一张银色水帘子横挂在海天之间。老人知道这是岛北头吹来的一股邪风挑起来的,就像一道天然屏障。他当海眼那时,就独自驾船从这会儿闯来闯去。老人扭头冲大鱼吼了声:“你从这儿摇船上岛,快,听话!”老人话音没落,蛮横的大掌将橹一按,船就颠过水帘子,在水中割出一串嗖嗖的声音。老人被摇晃得颤颤抖抖的,愣神儿的时候,大鱼摇荡着破舢板飞鱼似的也闯了过来。老人想,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行啦 ,或许拦海藻王的时候真能搭上手呢。大鱼使劲儿摇着水涝涝的脑袋,咧咧嘴巴,跟紧了疙瘩爷。疙瘩爷觉得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才能在海里摔打成硬汉。老人将船一抹,人和船就斜斜地划开,将大鱼的船引进一片空档儿。大鱼的船颠颠地朝泥岬岛靠拢了,他急赤白脸地摇橹调头,但已来不及了,水流越来越紧。眼见着老人和鹞鹰离他远了,大鱼知道老人怕他吃亏才跟他摆迷魂阵呢。他就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稀里哗啦脱光了湿衣裳,露出健壮的肌肉,弯腰撅腚就要往海里跳。这小子,不是拿铁锚往老人心尖子上戳么?老人刚刚拿定的主意又叫没头风给撞乱了。刹那间,老人远远地吼一声:“大鱼,接锚!”大鱼摇了摇身子挺住了,见一只铁锚头“呼呼”飞来,“咔”一声抓在船板上。老人又用烟熏酒腌的粗嗓门喊:“大鱼,沉住气,过会儿咱拿绳子拦藻王!”大鱼乐了,脸蛋子一片虹彩。老人没有打完的藻绳竟在这儿派上用场了,实际上,这绳子就是给今天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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