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黄昏的海滩被雾搅得模糊了,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老帆布。麦兰子先听到的是疙瘩爷粗野的吼叫声,这声音像是在她脑壳上扎了一道铁链。她问清了底细,心里就来气,劝了劝小林先生,然后将疙瘩爷拉到河坡的泥坝后面说:“爷,你又发扬抗日传统了吧?日商怎么说得罪就得罪呢?你因一块石碑将外资搅黄了,咋向乡里交代?咋跟雪莲湾老百姓交代?您要这样胡来,俺就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儿啦!”疙瘩爷见麦兰子挺强硬,嘟囔说:“这他妈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说啥,你七奶奶不依,老百姓也看不过眼哪!咱麦家人骨头也太软啦!”麦兰子咧着嘴说:“你老真蠢,简直蠢到家啦!搞经济可不是斗气儿!俺不也是麦家人吗?”疙瘩爷不服气:“搞合资得相互尊重,俺就情愿做奴才么?”麦兰子摆摆手说:“咱不争论,你静下心来想想,想通了给小林先生把话拿回来,忍一忍,不丢人哩。”疙瘩爷闷闷地不再言语。可是,那边的大雄又双手叉腰地跟小林先生闹了起来。本来是想请大雄给小林先生当帮手的,没承想大雄倒将小林先生熊了一顿。引得工地上不少人围观。麦兰子听见吵闹忙赶过来,急三火四地将大雄拉开来。小林先生脸寡白,气得浑身抖抖的:“不讲理,不讲理,这都是什么水平啊?” 麦兰子看着眼前赖模赖样的大雄,猛地来了气:“大雄,给你脸啦?回去!”大雄瞪着眼睛挪开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么?他咋还这么野?默默呆愣了一会儿,麦兰子当着众人,说:“大雄,你过来。”大雄看见女人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光,心里发虚,悻悻地挪过来。麦兰子很平静地说:“你骂小林先生不对,人家是客,去道个歉!”
  大雄梗着脖子说:“俺不去!他咋不跟俺道歉呢?”
  “人家是客,去!”麦兰子恶狠狠地说,望了他一眼。
  麦兰子的眼神着实让大雄的心停跳了一下,怕了,慢慢挪着身子,挪几步,看看麦兰子,又往小林先生跟前挪几步,再看看脸色阴沉的疙瘩爷,他终于服软了,讷讷道:“小林先生,俺对不住啦!”说完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走开。走到麦兰子身边,大雄停住脚步,甩了一句:“俺可告诉你,媳妇,俺不吃这憋子气了,俺不在这儿干了,俺走!俺也要当老板!”说完就走了。
  麦兰子没有理睬大雄,望着小林先生说:“小林先生,日后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
  小林先生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麦兰子很沉地叹了口气。
  几只受惊的海鸟湿漉漉地腾空而起,落在电线杆上噪叫。麦兰子走上了蛤蟆滩,她注视着蛤蟆滩,透过黄木匠的造船厂,还能看见麦家祠堂。船场很热闹,暖着冷秋天气。一晃就是秋天,蛤蟆滩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重。麦兰子眼里的蛤蟆滩已经完全变了去日的模样,高大的白茬船和泥龙般的生产线就像一张恼怒的人脸。她站在那里几乎闻不到一丝昔日打鼻子的鲜气。矿物泥销路之好是村人没有料到的。有了效益,麦兰子才让疙瘩爷将情况报上去,后进村眨眼之间就小康了。小康村挂匾那天村里着实热闹了一场。麦兰子又写了一篇报道,在报纸电台轰了出去,县里和外地来参观取经的人很多。问到她雪莲湾有何经验?麦兰子说:“主要是开发新的资源。”疙瘩爷不以为然,他说:“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国走走。”参观的人如获至宝,回去就张罗着出国考察。麦兰子瞪疙瘩爷一眼说:“爷,您又出幺蛾子,害人不浅呢!”疙瘩爷拖着很重的鼻音说:“等矿物泥厂年初分红,咱们组个团,带上何乡长,再他娘的去外国转转!看看人家英国是咋弄的?为啥人家玩得那么硬?”麦兰子见疙瘩爷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说:“你说英国咋那么硬?他是美国的妻子,人家两国是两口子关系。懂吗?还是管管自己的事吧,还提出国呢!上回差点把你撸喽!”疙瘩爷嘿嘿笑道:“兰子,你细想想,没有上次的出国引资,咱能搞成合资矿物泥么?咱能摇身一变,当上小康村么?”麦兰子沉下心想,这一步步的折腾!鼻子就酸了:“咱这是一脚踢屁上啦!爷爷,小康离咱还远着哩,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疙瘩爷龇着一对马牙说:“翎子不听俺的,你个丫头片子也教训俺!回头俺让七奶奶吓唬吓唬你们俩!”麦兰子笑了,她不置可否地看着疙瘩爷。现在她想离开雪莲湾村的心思愈发强烈,该回乡政府了。
  这天闲下来的时候,麦兰子默默地来到黄木匠的造船厂。黄木匠五次三番地催麦兰子给他的船厂揽活,麦兰子被矿物泥厂忙坏了,哪里还顾得上公公的造船厂?任黄木匠怎么说,她就是不应承。天黑了,船厂的人都走光了,黄木匠说到家里拿点东西,临走时说:“兰子,你先给看守船厂,回头俺叫大雄来替你。”黄木匠走了,麦兰子就钻进泥铺子里看书,沾了开发矿物泥的光,这里也有了电灯,书翻到一半,她就听见肚子咕咕叫了。这时麦兰子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响过来,麦兰子一猜就是丈夫大雄,故意拿书盖住脸,斜靠着被垛装睡觉。大雄进屋来,大声武气地喊她两句,把盖在她脸上的书掀掉,坐在她身边喘粗气。麦兰子没好气地骂:“你总是愣头巴脑的,就没个温柔劲儿。”大雄噘着嘴巴赌气说:“海里泡着去找温柔。”麦兰子没用正眼看他。
  大雄靠近麦兰子说:“兰子,俺跟你商量个事儿!”
  麦兰子淡淡地说:“说吧,俺听着呢!”
  大雄说:“俺想出去闯闯。”
  麦兰子挪开了盖在脸上的书:“你?去哪儿?”
  大雄说:“当然是城里。”
  麦兰子问:“你爹同意吗?”
  “俺爹总算是松了口儿,他要俺出去揽些造船的活计。”大雄嘿嘿一笑:“笑话,城里哪有造船的活计啊?俺是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
  麦兰子问:“你为啥要走?是不是因为俺在蛤蟆滩逼你给小林道歉?伤了你的自尊啦?”
  大雄嘿嘿一笑,笑声带着无奈:“那没啥,是俺老婆让俺做的,俺愿意。至于说,自尊啦,受辱啦,那都不算啥。男人受辱的唯一办法就是忽视它,不能忽视它的时候就藐视它,连藐视它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那就只能受辱了。现在俺终于明白了,男人啊,男人没有自己的事业,只有受辱的份了。”
  麦兰子惊愕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的大雄说的话吗?不是烧红旱船的时候了,这一次他真的往心里去了,他还可以救药。
  大雄不敢看麦兰子的眼睛。这些天,大雄变了,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渔民,不幸的是,他娶了麦兰子当媳妇,他知道得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苦恼:“兰子,俺只是想,女人都进步了,俺大雄也是好强的人,俺不能拖你后腿啊!自从你到乡里以后,给村里干了多少事儿啊?可是,俺几乎成了家里的闲人。爹的造船厂俺不愿干,那营生的确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俺要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至少,不要让俺的媳妇小看俺大雄!经过这几年的折腾,你的大雄已经明白了,男人只能成功!俺走了,这一回不是你逼的,是俺自愿走的,请你相信俺!俺一定干出点样来!”
  麦兰子感动了,望着大雄落泪了:“大雄哥!”她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大雄走了,他压根儿就没沿海岸线走。大雄背离大海闯县城了。站在县城的高楼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小很小。天下真大,人真多,人窝子里抢食儿吃真他妈不易。他想。就生出一个在城里开个家具铺儿的念头。他要赚大钱,赚城里人的钱。他的灵性确实远远超过父辈了。他知道父亲是横竖走不出那老船了。为在城里站住脚,他学会了给人干小活儿,说小话儿,装孙子,仰人鼻息过日子。请客送礼的学问和城里头头脑脑勾当,他全知晓了。开始他还像个蹩脚戏子似的说些蠢笨话。慢慢就乖巧了,精鬼了。用书上的话说,他要完成人格“转型”。他要从农业人格转到商业人格上去。计量局长的小舅子结婚,叫他去打沙发。打完了,他死活不收钱,只求局长把新盖大楼的办公家具业务给他。局长一个电话,第一笔大生意就做成了,他给局长送了回扣。慢慢地,他的天地大了,尝了甜头,懂了许多他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他租好了场地,拉开架势准备与国泰家具城较量一番的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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