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老人和大鱼的船就用一根藻绳连一起了。藻绳像条鞭子“啪啪”地抽打着海面,弹起一丝丝海藻。疙瘩爷将绳头儿死死缠在腕子上,另一只手摇橹撑着平衡。疙瘩爷虽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了一股气味,一下子涌进肺腑。一声苦苦的、近似哀求的叹息,颤颤地从他心底涌出来:“红藻红藻,留下来吧!”
  大鱼拽着绳子在浪头里颠窜:“咋还不见藻王啊?”疙瘩爷侥幸地说:“真的不来倒好啦!傻小子,拦截藻王可是倒楣透顶的事啊。”老人觉得自己要被拖垮了。僵了一会儿,两条打横的船吃不住劲儿了,被浪头拍得丢了模样,痉挛着随浪头退去。疙瘩爷脑里猛地打了个闪,红红的水帘子突然变黑了,海里轰地响了,转眼间水帘子被炸碎,浪花喷泉似的溅起几丈高,哪怕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老人嗅到了浓烈的藻气,呛嗓子眼儿。
  藻王!
  疙瘩爷终于明白过来。老人眼前的藻王不是红的,铅灰色,熔锡一般,黏稠,晃亮,似乎还夹裹着一股迫人的寒力。老人厉厉地吼了声:“大鱼,拉绳子——”大鱼脆脆地应一声,藻绳就像弓弦一样拉直,弹得嘣嘣山响。藻王滚过来了,吞天吞地的势头横扫一切,藻绳像纤丝一样脆,轻轻一撞,断了。藻王滚动的速度很缓。但两只舢板却被这个庞大的怪物顶翻了,大浪一拍,弹起来,在半空炸开,便有木头片子乱乱地飞起来。疙瘩爷没想到他们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人在藻王面前像一只小鱼那么软弱无力。疙瘩爷顿觉藻条子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一暴一暴地叫。他感到身上肿起纵纵横横的肉棱子,鼻孔也涩涩发堵,一抠,挖出一团肉囊囊的海藻。他踩着水探头寻找着大鱼,满眼浑浑血红,只听见鹞鹰低低地贴着水皮儿嘶鸣。老人拼命扒拉着身旁的藻丝,疾疾往泥岬岛方向游移。老人此刻很想再与藻王拚一回,可他担心大鱼,这小子还年轻,不能毁了他,那样一来啥都是罪过了。他不能为拦回藻王而犯下新的罪过。
  其实,大鱼的邪命长着呢,他被浪头顶上泥岬岛的泥窝子里了。他没有恐惧,站起来,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喊着:“快过来,疙瘩爷——”
  “待着别动!”疙瘩爷吼了一声,心里踏实了。
  疙瘩爷不再往岛上游,又折回来寻找藻王。他啥也看不见了,眼珠肿胀得像要炸裂。红藻与海流醉了似的摇舞,将他的身体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里灌满了嗞嗞的闹响。他喉咙里连连咕噜着,如念一道收魂咒。他忍住疼痛,迷迷瞪瞪地抓住一块木板,竟碰在板上的铁锚头了,掰下来,扯出绳头,朝水流方向狠狠甩出锚头。锚头溅起一团水花,没有抓住。疙瘩爷重新甩出去,这一次抓住藻王的尾巴了,绳子就绷直了。老人死死拖拽着,拖着,顺流而去。他的身上正被一层一层的红藻包裹起来,裹得厚厚的,肿肿的,远看就像一团新生的藻王。实际上他还没挨着藻王,缠在他身上的是跟随藻王迁徙的海藻。疙瘩爷明白后顿觉喉咙发紧,乌青的嘴唇颤抖不已,脸白了,喘息着,闭着眼,慢慢地老泪长流:“红藻,别走啊,你们别走啊!”
  红海藻浩浩荡荡地走了。洇红了海,染红了天。
  鹞鹰追逐着藻王,哀哀叫着,飞远去了。
  当天傍晚,鹞鹰飞回来了。
  大鱼看见鹞鹰,跪在海滩上,哇地哭出声来。他觉得再也看不见疙瘩爷了。村人看见飞来飞去的鹞鹰,也都心里惶惶的发憷了。麦兰子望着鹞鹰,孕起一脸的悲戚,啜啜地哭了:“爷爷,你在哪儿啊?”只有七奶奶没哭,七奶奶回到疙瘩爷住的院子,默默地望着半扇白纸门说:“门上有显影,他没死,快去找找啊。”
  一连几天,麦兰子和大雄都在海上寻找疙瘩爷。
  鹞鹰神神怪怪的旋着村庄上空飞,任千呼万唤也不落下来。有时呱呱地叫几声,那骇人的声音仿佛要向村人告诉点什么,告诉点什么,可它说不出来,只能呜呜地叫。大鱼一声唿哨,鹞鹰落下来了,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大鱼的肩头上,大鱼神神气气地肩扛鹞鹰在海滩上奔跑着。忽然,鹞鹰从大鱼的肩头飞开,凄厉地一声呜叫,朝远处飞去。大鱼循着鹞鹰的方向望去,分外惊喜。
  麦兰子和大雄搀着疙瘩爷回来了!
  
  现场会
  
  关于“大铁锅”的现场会说开就开了。
  由于这场海啸,现场会推迟了一个礼拜。这天上午,风停雨住的大晴天,天气是无可挑剔的好。县委宣传部肖部长来了,自然带来了一批领导。乡书记和乡长陪着。全县各地宣传干部、中小学校长和优秀少先队员都来了。电视台录像机一到,对着大铁锅就录个没完。
  七奶奶、疙瘩爷和麦兰子很早就到学校里候着。七奶奶看见日光里的大铁锅,心里就格外神气。疙瘩爷一直蒙着,默默地不说话,他还不能适应眼前的环境,心被藻王裹走了。大铁锅放在学校操场旗杆底下,周围缠着一圈儿红绸布,正面坠着一朵大红花。大铁锅运到学校,裴校长就组织孩子们清洗干净了。孩子们都以能够参加这样的劳动为荣。七奶奶踮脚儿看了半天锅底,擦得锃亮了。瞅着瞅着,七奶奶恍惚看见里边有七爷的人影,就白了脸。麦兰子看着奶奶要翻心,就拉着七奶奶躲开铁锅坐进教室。会前,田副乡长到操场上检查一下小乐队,又看了看大铁锅。他发现大铁锅周围站着几个少先队员,站得笔直,绷着小脸儿,手里攥着木头枪。田副乡长觉得不大对头,他叫来裴校长说:“咋整的,这几位往铁锅旁一站,跟过去上刑场似的。”裴校长眯眼一看就笑了,马上换来四位怀抱鲜花的女学生。田副乡长挺会平衡关系,会议由吕支书主持。吕支书在经济场上浪荡惯了,想通过这次现场会拉拉关系。会前吕支书让肖部长与七奶奶见了面。七奶奶呵呵笑着,一个劲儿往前推麦兰子,说:“俺老了,日后还望领导关照俺孙女。”肖部长不明白内情,笑着问:“孙女?”七奶奶忙解释:“兰子是俺重孙女,隔两辈儿了!”肖部长说:“这次您先讲,下回开会就让你重孙女讲。”麦兰子腼腆地说:“俺可不讲。”田副乡长怕七奶奶给肖部长出难题,而影响领导对她的看法,就将县教委人事股孙股长叫到七奶奶身边。孙股长悄声说:“七奶奶,现在确实没指标,麦兰子的事我会安排好的,裴校长已经给我推荐麦兰子好几回了。”七奶奶和麦兰子都笑着点头。
  不一会儿大会就开始。一切都是按田副乡长安排进行的,井井有条,忙而不乱。中午了,人们陆续往校外走。肖部长出了校门对教委的领导、乡里村里领导说:“这小学校也太破旧了,得抓紧挑盖。”说着拿手指了指渔民家的豪华小楼:“这样的反差,让人心里不舒服呢。我们学习七爷的英雄气概,不是停留在口头上,一定要付诸行动。”各级领导都跟着点头。都走了,七奶奶拽住田副乡长说:“你别拍拍屁股说走就走,这大铁锅咋办?”田副乡长怕去晚了肖部长有意见,没说出啥来就走了。七奶奶愣着眼,喘喘地沉了脸。裴校长过来跟七奶奶宽心说:“你老放心,我会照看的。让它跟国旗在一起,不是挺合适么?”七奶奶还在生田副乡长的气,嘟囔说:“都他妈是势利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过河拆桥啊!”疙瘩爷插话说:“娘,俺说不让他们动吧,您就是不听俺的话。”麦兰子劝几句:“你们别跟孩子似的翻小肠啦。”裴校长为分开七奶奶的心,领着他们看了看校舍,看孩子们的决心书。一扇破旧掉土的山墙上,贴着孩子们关于大铁锅的作文。一片白纸,很像一扇宽大的白纸门。
  由大铁锅牵线搭桥儿,都各忙各的事儿去了。
  会后,田副乡长猛往肖部长那里跑,调回县城文化局当局长的事已有眉目。吕支书紧追着田副乡长巴结肖部长,看来他瞄着田副乡长的位子。吕支书在城里请肖部长吃饭,又结识了吕县长,虽说吕县长是个女人,可也是一家子,而且有了往来走动。苗村长见吕支书回村胡吹一通,也跟着高兴,心里暗暗祈祷,快将吕书记提拔走算了,村里就是他的天下了。七奶奶惦着麦兰子的事,也着急学校和建房款,干着急愣没辙,吕支书和田副乡长忙得不见人影儿。麦兰子又回酒店做活了,疙瘩爷又去守海了,撇下七奶奶一个在村巷里独来独往跑单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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