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疙瘩爷打开泥铺的门,就有一股烟叶子味和沤馊气荡起来。麦兰子感到窒息,捏着鼻子,却看见墙上挂着“慈善”公司的营业执照。麦兰子走过去看见执照底栏的经营范围是:捞尸。同时兼营尸体整容代办托运等。发照单位是乡工商所。麦兰子觉得滑稽可笑,顺口问了句:“还上税么?”疙瘩爷将木墩子放在门口阴凉处说:“当然收税,郎税务手黑着呢!俺是白落忙啊。”麦兰子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接过疙瘩爷递过来的芭蕉扇呼扇两下。疙瘩爷坐安稳刚要说话,望见鹞鹰忽嗒着翅膀飞回来,在泥屋顶上打着旋儿,姿势十分好看。
  疙瘩爷露出枣红色的胸脯子,双手摇着芭蕉扇。不说话,扭头望着骚动喧嚣的浴场出神。麦兰子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股很邪的怪光。他在被动地等麦兰子发问,否则再也不会说啥了。捞尸的日子对他来讲太平淡了。他叹一声,憨憨地笑了。
  麦兰子愣起眼不明白,问:“爷爷,您这两年总共捞过多少人?”
  疙瘩爷眯了眼说:“有几十个吧。”
  麦兰子说:“您给俺说说好么?”
  疙瘩爷咳了一声。
  麦兰子是想探询疙瘩爷的心路历程。因为麦兰子知道疙瘩爷是受到生活的刺激才走上这一步的。老人经受的磨难以及当村官的苦衷,让老人一点一点丢了骨气和尊严。面对那些鄙夷、嘲讽的目光,见怪不怪了。过去老人没有感觉到受害之深,直到捞到第一具尸体,灵魂里的东西才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这世界乱了,这世界啥也不值得坚守了!比如,他一直认为出海撞见死人的“落魂天”会给人带来的晦气,如今死人给他带来的是金钱,是喜气。有啥道理好讲?
   疙瘩爷第一次撞见死人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那天,浴场那边就炸了营,哭啊喊的将疙瘩爷的心吊了起来。怕啥来啥,一个使他闻而生畏的落魂天显现了。
  远处的海面上浮尸了,尸体沉沉浮浮,悠悠荡荡,正随潮水一颠一颠远去。疙瘩爷朝远海瞟了一眼,就故意扭头不看了,他怕落魂天的晦气久久纠缠他。刚要离开,就见一位身着泳装烫了卷发的女人,疯了一般哭嚎着堵住疙瘩爷,哀求着说:“求求你大爷,将我的男人捞上来吧!我们愿意出钱……”疙瘩爷见哭成泪人的女人心叹自己倒楣,犹豫地站住了。女人扑一声给疙瘩爷跪下了,哭喊了几句,就挺挺地昏过去了。疙瘩爷愣了片刻,心软下来,眼窝跟着潮了,一叹:“人呐!”就昂头看灰白的天景儿。眼前模糊起来。他倔倔地扭身上船。他苦撑着朝尸体飘荡的海面摇船,强迫自己不往歪里想。快接近尸体了,往那里瞅,无光鬼亮亮的,海水白得不是本色儿,眼睛被刺得疼痛了。疙瘩爷告诫自己:“这不是死人,是鱼,你就合上眼当鱼捞吧!”心里安稳一些,顺手拽起那张久久不用的破网。
  疙瘩爷弯腰摘网的时候,手臂触摸到了尸体,他后来猜想,也许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枯瘦的手臂开始一点点生斑的。他当时忽地不害怕了,只感觉死人凉得像冰坨子,四肢硬硬的再也暖不过来了。他摇船往回走,竟感觉落魂天有了刺激,就像捕到好多鱼一样刺激。然后青铜色的瘦背便热热地流下一注汗来。恍惚间是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为了壮胆儿,他哼起了没皮没脸的骚歌儿来。女人抱住尸体哭几声:“大爷,留个姓名,过后我付您钱。”疙瘩爷的脸猛地阴住了,像遭了辱似的,悻悻地说:“俺可没乘人之危朝你索钱,你这不是打俺的脸么?”疙瘩爷头也没回,拧着大橹,将船摇至远处,就哀叹自己倒楣撞上了落魂天。
  第二天早上,疙瘩爷将捞尸的那张网废了,挂在海边的泥铺里。
  心神不定的时候,疙瘩爷去找七奶奶。他把这个败兴的事情讲给七奶奶,请老娘给他的泥铺的门板糊上白纸,驱驱邪气。七奶奶用艾草给疙瘩爷扎成了天师像,又给他剪了“天师符”。疙瘩爷这才放心落胆地回到海边。
  如果善良的疙瘩爷一直保持这样的心境,那他就与捞尸的职业无缘了。改变疙瘩爷心境和观念的是后来死者妻子送来的五千块钱。疙瘩爷开始不收这钱,后来那女人强行留下走了。没能顶住,疙瘩爷收下了。当他虾着身躲在泥铺的炕头数钱的时候,心里快乐而激动。他当过支书,见过大钱,可那是过路财神,公家的钱。这可是自己的钱,不是受贿的钱,是他劳动挣来的钱。对他来说,这个意义非同寻常。“日他个奶奶,捞人也能挣钱呢!”疙瘩爷欣喜地叹道。死人一类的事情在夏日浴场时有发生,那么这类的事情也许能算个营生,一个好营生!
  麦兰子听着疙瘩爷有声有色地讲完第一次捞尸的全过程,心里很复杂。但麦兰子并不认为金钱是单一改变爷爷的唯一理由,黄木匠的死,对爷爷打击最大,其次是春花淹死在海里。这让爷爷心里丢不下这片海滩。她还听疙瘩爷说,村人得知疙瘩爷挣了“鬼”钱开始高看他了,似乎比当村官还要高看。没有人责备他来钱的方式。商品社会初期使人忽略过程而注重结果。麦兰子又从现在疙瘩爷的得意神色里证实了这一点。
  “得到钱,您就再也不怕落魂天了么?”麦兰子问疙瘩爷。
  疙瘩爷摇摇头说:“不能这样说。鬼头上的生意那么愿意做么?那么好做吗?是谁都干得了吗?”
  麦兰子沉了脸说:“既然不容易,就别干了,你不知道奶奶多惦记你呢!”
  疙瘩爷愣了愣,眼睛忽然红了:“俺不干这个,还能干个啥?你知道,你爷是个呆不住的人哩!”
  麦兰子说:“爷,干点啥不行呢?大雄那里需要您!”
  “唉,你别劝俺啦,回去吧,跟你奶奶说,俺活得挺好。”疙瘩爷说。
  黄昏了,海滩上游人渐渐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麦兰子问道:“爷,您捞了那么多死人了,对死有啥见解呢?”
  疙瘩爷叹一声:“唉,谁死谁可怜,不过,也早死早托生啊!”
  “你相信死后再生么?”麦兰子问。
  疙瘩爷说:“人死如灯灭,灵魂走了,肉体留下来啦!俺总觉得灵魂走了,就是去别处生根啦!留给俺的,是一具东西。拿这具东西换钱,灵魂是不知道的。”
  “您真这样看?”麦兰子有些惊讶了。
  “请俺娘做天师符的时候,俺就明白了。”疙瘩爷竭力辩解说:“兰子,你爷可跟你说,尽管俺吃着鬼饭,可俺没变坏啊!俺经常对着白纸门照一照脑袋。把所有杂念邪念都清理出去啦!”
  麦兰子无话可说,一脸寒气。
  
  摸门钉儿
  
  麦兰子刚从县城开会回来,兴致勃勃地往家走,快到家时,碰见大雄闷闷地蹲在门口。大雄黑着脸,不断地吸烟。大雄看见麦兰子,急忙站起来说:“兰子,你可回来啦!”麦兰子看着大雄的脸色不对,惶惶地问:“大雄,出啥事儿啦?”大雄示意麦兰子赶紧关门。麦兰子将门关严,拉着大雄的胳膊进了院子。
  院子很乱,屋里也很乱。这几天,七奶奶把这里弄得乱糟糟的。麦兰子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望着唉声叹气的大雄。大雄夺过麦兰子手里的衣裳,焦急地说:“天都塌了,你就别管衣裳了。”麦兰子怔了怔问:“大雄,到底出了啥大不了的事儿?”大雄的额头淌汗了:“村东头老崔家,你知道吧?俺们开发泥岬岛,引了五百千伏高压线从老崔家房顶穿过,本来房子应该拆迁,因为拆迁费争执不下,崔家告状,乡里派你来解决问题。房屋没能拆迁,四喜他们就强行送电,崔家人受到高电压辐射的伤害,头昏恶心,崔家老母亲几次击倒,今天上吊自杀了!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现在范书记火了,让村里把事情压下,因为你是负责这个问题的副乡长,所以,俺怕呀!怕毁了你的前程哩!”
  麦兰子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既恐惧又茫然。
  “兰子啊,这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那就看咱麦家咋运作了?”大雄说。
  麦兰子瞪圆了眼睛:“运作?人命关天的事儿,还小得了?”
  “别忘了,这是在咱雪莲湾的地埝儿。有你丈夫,还有你七奶奶的白纸门!”大雄很优越地说着,脑子里灵活地转动着。
  “白纸门?白纸门是平息这事儿该用的物件吗?”麦兰子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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