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麦翎子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酷热的六月。日子过得太快了,有些让人抓不住。麦翎子在九月一日前的一个早晨去书屋与大鱼告别。麦翎子被郑州大学录取了。
  麦翎子要走了,望着一扇白纸门。家乡的白纸门、七奶奶的门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让她着迷,但也让她困惑。显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不管这种民俗现象对于雪莲湾渔民生活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它的出现,它的延续,是有道理的。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纸门有镇邪的作用,也有映照灵魂和清理灵魂的功能。麦翎子理解的“清理灵魂”是这样的:生活疲沓了,日子不尽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滞了,就借白纸门的威力,把这一阵子堆积在灵魂里的垃圾统统清理出去。麦翎子就想,自己灵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他们能够清理灵魂里的垃圾吗?
  
  看来,大鱼会的,她感觉大鱼比别人活得明白。
  那天晚上,大鱼把麦翎子叫到海滩上。他很激动。过去对麦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疯狂的想象把越发妩媚的麦翎子呈现在他眼前,让他的蓝眼睛海一样膨胀。一想到离麦翎子这么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全身一阵颤抖。
  “大鱼哥,这么晚了,你要找俺说什么?”麦翎子笑着问。
  麦翎子的朝气、青春和充实的生活像一股清风迎着他吹过来。不由得使大鱼痛苦和哀伤。麦翎子就要走了,大鱼心里在进行一种痛苦的活动。想的东西太多了,又没有地方倾诉,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正在发生一种极其重大变化,他的内心生活仿佛放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点力量,就会使天平往这边或那边歪过去。他得承认,起初自己对麦翎子有了爱情,纯粹是精神上的、不涉及肉体恋爱的单相思。这样的爱情不妨碍他对珍子的怀念,反而越发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鱼的新生活在哪里?娘死了,珍子死了,连麦翎子也要离他而去了。大鱼成了精神流浪汉。
  他想有个用武之地。雪莲湾泥岬岛的开发,村里向社会招聘人才,想来想去,大鱼主动找到了疙瘩爷,他请求村里重用他。疙瘩爷再也不是过去的疙瘩爷了,他冷冷地说:“俺们招聘的是人才,你是个啥?”大鱼鼓起勇气说:“俺是人才!”他给疙瘩爷背了几句格言。疙瘩爷摇了摇头:“你不是!就你背的这几句,咱雪莲湾用不上。”大鱼失望了。后来,大鱼又求黄木匠跟麦兰子和大雄说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绝。大鱼哭了。他哭的时候竟然用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鱼,你是个没用的人,你去死吧!”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鱼把自家的白纸门扯个稀烂。还用脚在七奶奶剪好的钟馗门神像上踏了踏。随后就把自己的那些藏书一把火烧了!做完这些之后,大鱼心里格外舒服。可是,过了片刻,大鱼就胆战心惊了,他的头脑里珍子已不复存在,无论怎么追忆都不能复原珍子的模样,麦翎子的身影也不见了。这使他既惊奇又害怕。
  “大鱼哥,你说话呀。不然,俺可回去睡觉了!俺明天就走了!”麦翎子耍起了小姐脾气。
  大鱼从夜海里收回冷硬的目光,终于咧了咧嘴说:“翎子,刚才的一刹那间,俺看见了另一个海,俺成了另一个人。如果俺说的话,你听了不高兴,或是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你就像你爷爷、你姐姐一样,把俺当成疯子算了!”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麦翎子有些恼怒了。
  大鱼显然来了刺激, 大鱼用脚狠狠踢了一下船板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俺把俺家的白纸门撕了,砸了!俺把那些藏书也烧了!因为俺大鱼不再相信白纸门,不再相信人,不再相信书,更不相信人的相亲相爱。俺读的书你也知道。你是读书人,你知道书里有许多聪明、渊博的知识,可是,它们没有回答俺的问题:当今社会某些人为啥歧视另一些人?就拿你们麦家人来说吧,你们凭啥歧视俺?凭权力?凭你七奶奶的白纸门?俺他妈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麦翎子,俺想请你这个麦家最高学历的人,对这个问题给俺个解释!也让俺开开眼啊!”
  麦翎子气得浑身颤抖了:“大鱼,闭上你的臭嘴!俺爷俺姐,他们在村里乡里当官,可能得罪你,你对他们说三道四,俺可以理解,可是,你,你不能侮辱白纸门!”
  “你跟你们麦家人一样,你也看不起俺。”大鱼用大胆的、响亮的、仿佛叫嚷般的嗓音说:“你们麦家人维护白纸门的态度,就像鹞鹰嗜血!鲜血让人恶心,让人讨厌,然而鹰却喜欢吃。你们麦家人口口声声给村人做贡献,可是它的内幕是啥呢?你爷爷再也不是村人尊敬的滚冰王了,他用公款旅游,你姐姐不顾一切往上爬,你姐夫大雄仰仗你们麦家的势力,打着开发的幌子,破坏着俺们雪莲湾美丽的环境。当然了,雪莲湾人对白纸门的崇拜,对它的敬仰,虽然是愚昧的,但也有内心的理想。包括俺大鱼,都有这样的想法。乡亲们喜欢它,信仰白纸门,维护这种迷信,这都没错。错就错在,你们麦家人利用了乡亲们的这种心理,从中获取力量。但是,却没有把这种力量用到该用的地方,在它的笼罩下,雪莲湾更加专制,更加愚昧!”
  “你胡说!胡说!白纸门不是俺们麦家的专利,雪莲湾历来就有。只不过是俺七奶奶给弄大了,社会对你不公,你对社会有看法,发泄在白纸门上合理吗?”麦翎子对大鱼的话惊讶了。尽管她觉得不无道理,尽管大鱼对她有恩,但是,她麦翎子毕竟是麦家人,绝不允许他侮辱麦家人。
  大鱼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这里太压抑了,总想飞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鹞鹰一样长一双翅膀飞离雪莲湾啊!大鱼忽然眼前一黑,说话的声音忽然变软了:“刚才俺说的气话里,伤害了一个无辜、让俺尊敬的七奶奶。想想俺自己,想想俺的生活,想一想俺们每一天都做啥事?俺他妈懦弱啊!俺战胜不了自己,俺再也不是堵豁口的英雄大鱼了!你爷爷,你姐姐,还有该死的大雄,他们看不起俺是对的!认识了你麦翎子,原本想俺能够得到拯救。谁知,俺错了,俺认命了,俺永远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俺有一种预感,整个雪莲湾注定要灭亡的,灭亡!”大鱼吼着,痛苦得难以忍受,竟用双手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头拔下来在地上摔个粉碎。
  “要灭亡,你自己去灭亡吧!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罗丹?你是尼采?你是托尔斯泰?你是上帝?你啥也不是!俺再也不想见到你!”麦翎子使劲吼了一通,倔倔地走了。
  大鱼一动没动。这是他预料之中的。
  走了几步,麦翎子忽然停住脚,回望了大鱼一眼,挺起胸脯,张开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着雪莲湾的海风来平息愤怒。黑暗中,大鱼再一次鸟瞰海水,心痛如割,深知摆在自己眼前的将是一场诀别。他与麦翎子的诀别!
  第二天上午,日头升到房顶了,房顶的红雀渐渐稠密起来,满眼一片碎红。麦翎子看见姐夫大雄来了,大雄给麦翎子塞了一个红包:“这是一万块钱,你姐俺俩的一点心意,留着到学校用吧!”麦翎子接了钱,道了谢。大雄继续说:“翎子,好好学,你姐夫的拆船厂急需人才啊!将来回来给俺们挑大梁!”麦翎子笑了笑,意思是说:“俺既然走出去了,还回来吗?”
  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了又亲,眼里潮湿起来:“奶奶,祝您长寿啊!”七奶奶笑着点头,双手抓着麦翎子的肩膀:“让奶奶再瞧瞧。”麦翎子甜甜地笑了。麦兰子想了想说:“不早了,大雄送你去县城火车站吧,那里有发郑州的火车。”麦翎子说:“好啊!再见姐姐!不,再见麦乡长!”麦兰子瞪了她一眼:“到了那里,常给家里打电话。”麦翎子应了一声,上了姐夫大雄的别克汽车。
  汽车缓缓驶离了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刹那间,麦翎子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见海滩上织网的村姑,她们的花头巾在轻风中弯曲颤动。她还瞥见了白蘑菇似的小书屋,永远叫她动情和依恋的雪莲湾啊!她心腔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大鱼哥啊,你干啥呢?尽管发生了昨天的不愉快,俺也应该好好感激你哩!俺麦翎子走后,你应该振作起来,你应该得到幸福!”麦翎子心里默默说着。人这一生,终究要路过很多人,只是有些被忘记了,有些,却被刻进骨头里了。大鱼恐怕就属于后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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