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是恶人也罢,是善人也罢,我要按我的生活方式活下去。首先是回归到自我之中来,然后要像一个悔悟了的浪荡子那样,将那些虚幻的荣华都置于脑后,把身躯这幢破落不堪的小屋当做惟一的藏身之家,朝着它归去。
然而,即使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也只有离乱和荒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顿。
想到这些,我就坐立不安。可是我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沉静下来,仔细思索一番。我这么规劝自己,仿佛把战栗着的心房和双脚都捆绑起来,强迫着自己坐到长凳上,然后翻开但丁的《地狱篇》,接着昨天的读过地方读下去。
第九层地狱那片漫无边际的冰原,寒冷而广漠地展现在我的想像中。在第三界的托雷美狱里,痛苦挣扎着的阿尔培利哥的身姿历历在目。他背叛了同宗教友,在餐桌上以“把果子端上来”为信号,将刺客唤入,进行了可怖的杀戮。他的灵魂因此受到惩罚,未等阿特罗波司之剪到达,就径直坠落幽冥。而他的身躯却残留在地上,成为魔鬼借尸宿身的场所,仍然以僧人的躯体在热那亚的街上游荡,不断发出忏悔的呼声。然而那呼声无论怎样去忏悔,也不能把他从未来的永劫中拯救出来,那呼喊震颤着人心,在远处回荡。我的全身与去年相比没有丝毫的改变。别人只能看见我的外表,对于我内心深处如同发生在大墙后面的可怕的、叛逆的痛苦与悲伤,怎么会察觉得出呢?在冰冷的地狱里,悔恨的热泪也会冻结的,如同陈蒿茵草,欲吐出苦涩的悲愤,泪道里的泪水刚刚流出,就冻结在睫毛上,像一层厚厚的痂蒙住了视线。阿尔培利哥被永劫冰层封闭到脖颈,失去了手足活动的自由,他乞求但丁给他一点点慈悲,将泪水除掉,让他处于一个能够再哭泣出来的境况中。我也愿陪着阿尔培利哥一同为他乞求。“无礼便是对他的最高礼遇。”但丁唾弃似的说了一句,冷酷的眼睛看都不看一眼,便同维吉尔一起向第四界走去。在没有热、没有光的一片冰原上,在永劫的沉默封锁之中,只有维吉尔和但丁的小小背影,似动非动地向着遥远的彼方离去……
这时候,一声熟悉而充满力量的“喂!”突然把我从恐惧的幻想中唤醒。我还处在梦境中,但不由站起身来,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副院长拉德拉姆博士和另一位不相识的已过中年的绅士。琥珀一样的阳光把整齐地剪修过的草坪照得耀目生辉。我困惑起来,不知道那可怕的冰原和这明丽的阳光究竟哪个是梦境。
副院长亲切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那位绅士说:“就是这位外国的年轻人。我想他会成为您的谈话伴侣。他是一位忠实的实干家,又是一位哲学家。”说着,他向我投来讥讽而含有奇妙的温存的目光。那位绅士风雅而谨慎,默默地微笑着,伸出手来同我握手。
副院长命我从今日起做这位绅士的专职护士。绅士的脸庞不知什么地方使人想起大探险家鲁滨孙。我曾经撰写过鲁滨孙小传,所以感到特别亲切。他的皮肤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青黄色和松弛感,但他的性格并不显得优柔寡断。相反,从他的眉梢到眼睛,可以看出不断萌动的清澈的良心和锐敏的神经。如果专职伺候他,与下等看护之间的交往自然要少起来,那真是谢天谢地的事。但也会与前不同,怕是从此再不能专心致志读书了。
晚上,到拉德拉姆博士那里去奉还《精神病论》。空旷的图书室的一角,独身的博士在座位上,正沉浸于一本很厚的摩洛哥鞣革封面的医学书中。这里笼罩着寂静,连敲门都会觉得忌讳。在这所医院里,我对这位年轻的副院长最为钦佩。他那科学家的冷静和诚挚的热情,在他修长的身上和没有虚饰的脸上,都自然而浓重地表现出来。博士见我进来,把读书的椅子半转过来,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我,然后从我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巴克里的书,对我说:“读懂了么?至少有关心理学研究的部分会明白的。对你们来说,只懂这部分就足够了。生理方面的研究,连专家学者也还搞不太清楚呢。说起来,你也该选一个喜欢的地方,去度一度暑假了。我还想在什么时候从容地听你讲讲日本的事情呢。”
然后他告诉我,我所要护理的那位今天入院的患者,是斯考特博士。他是P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做过一段时期的副教授,后来自己开业出诊,由于过度劳累而患了忧郁症。
“正如这本书中所写的那样,没有比癫狂更为可怕的遗传病了。斯考特博士的弟弟已在两三年前自杀了。请你务必小心护理。来到这种地方,看到的人类世界大概是另一种样子吧。这种心情,医生们永远不失去才好,不过……你要走吗?那么晚安!”
我让转向厚厚的书籍继续去潜心研究的博士一个人留在那里,轻轻地关上大图书室的门,下楼去了。我难以言状地伤感起来,而且忽然为这万籁俱寂的夜的沉默所激动,灼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某年八月十七日 晴
今天又是一个碧空万里的晴天。患者们也情绪很好地笑着,都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星期六。眼前的胡桃树叶子都黄透了,所以没有风也擦着蓝天飘然落下。我吃惊地看到,那爬在病房墙上的英国藤的叶子,就像秋天的葡萄叶一般渗出了紫色。
我陪伴着斯考特博士来到庭院。不知是出于一种自豪感,还是由于腼腆而引起的忌讳心理,博士不愿意同别的患者接近。他坐在草坪一角树阴下的长凳上,那是一棵孤独得如同隐士般伫立着的大榆树,吊在下部枝干上的铁花钵里生满了万年青,它开出的红花,与其说令人想到夏天,不如说是令人想到秋天。即使在盛夏时节看见它开花,也像是带来了秋天。我常常从它的叶间摘取带有苦味的菱形果实,用舌头去舔尝。在博士身边,只有当他和我讲话的时候,我才作出尽可能亲切而又没有什么妨碍的回答。
从谈话的内容可以看出斯考特博士固有思想的坚实。无论在考虑什么问题的时候,他都好像被从某一中心点放射出来的光线照射着。乍一看,他的目光似乎有点儿胆怯,但他眼睛的深处却潜在地闪烁着格外坚定的东西。这也许是病态现象之一,可我却从那里感到一种令人羡慕的思想力量。反之,我自己又是怎样的呢?一切都在流动,令人眩晕地流动着。我曾经想要立足于信仰,心中也有过赫然闪烁的光明。在那光照之下,我可以看清一切,其中也有比恋情更强烈更清晰的、如同恋情似的东西,有着认定自己的罪过、但无论怎样忏悔也不能赎罪的痛苦,也有着想与大卫①一同裸身跳舞的心荡神驰的瞬间感受。而如今的我,哪里还存有这样神圣纯正的殿堂呢?一切音响与色彩只是杂乱地侵犯着我的心田。如同失去了蜂王的蜂巢,一直切实运行着的秩序在瞬间便乱了。连尘埃的运动都是有规律的,我的心却不断将我引向意想不到的地方。自己是不会欺骗自己的,我除了抱有这样的自觉之外,别无其他了。自从我发觉自己脱离了神,就决心独自一人去自立,除此之外,无路可走。虽说这是必然的、又是勇敢的决心,但也并非没有察觉到,这是一个近乎鲁莽的、困难的计划。失掉引路棍的盲人心中所产生的慌乱,大概也不会超过我吧?正如同被抛到未知世界的婴儿,因为不知所措要哭将出来。以前,我只要哭,就会有救援之手伸过来。现在即使哭叫起来,也不会有人看一眼。我是欲泣而不能,只好将苦涩的泪水咽到肚子里,因为我知道,哭泣也是无用的。
是成功,还是死亡?
丽莉的身姿已经有两三天见不到了。那位姑娘的名字,其实并不叫丽莉。罗巴兹告诉我她叫伊蒂斯。可是因为最初我以为她叫丽莉,所以还是这样记忆为好。我对于童女有着强烈的迷恋,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而在这个悲惨的不幸者聚集的地方,在我处于孤寂荒芜的境遇时,发现丽莉对我来说真是难得的慰藉。那是在我做了这家医院护士的当天傍晚,一位在本院为患者担任舞蹈教师的妇女即将离开医院,在草坪上为她举行欢送会。在绿荫浓密的树木间挂着彩色的灯笼,当它们在暗黄色的黄昏中发出淡淡的光亮的时候,在几张小桌周围坐着的男女中间,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罗巴兹向她介绍我的时候,她作出什么都晓得的样子说 “我在我们教会的义卖市场上见到过您”,并且笑容满面,毫无做作地向我致意。提起来,我在B府时,曾被某教友派的义卖市场邀请过。我这丑陋而又发黄的面皮,也许给她留下了可怜的印象。从那次欢送会的夜晚开始,丽莉便成了我在这所医院的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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