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日落西山时,十二名患者排着参差不齐的队列走回病房去的样子,总是给我以深刻的印象。他们如同下落的夕阳,垂头丧气,个个都像在沉思,可谁又没有想什么。在那表面上深刻的姿态的背后,只有空虚而已。
某年八月十八日 晴
仿佛在怜恤那过于孤寂的树枝,今天太阳仍然从早到晚毫不吝啬地投射着耀眼的光。晚霞显得那么庄严,使得观看它的人会流出眼泪来。秋天真的到来了。
午饭时,一名德国出生的名叫米勒的患者问:“为什么A君最近不在食堂里帮忙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很寂寞。”米勒曾是某工厂的工段长,据说是个非常勤劳的汉子,由于某种缘故,忽然受到自杀的诱惑,只要一走近铁道线或山崖,就不由自主地被牵向死亡的方向。由于这种恐怖感,他自己主动来到这里入院。看他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争分夺秒干活的样子,已近于残忍的程度。他虽是患者,却到食堂去帮助干活。“工头(患者们都这样称呼我)不在,食堂的工作就没有趣味。”他嘱咐我,“你可不要过分劳累变成我这样子。”我也害怕了,因为我的父亲曾两次陷入被人不得不以疯人对待的状态。
昨天和今天,斯考特博士和我都在互相试探中度过。傍晚,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托我代他寄出去,要我别告诉他人。我发现自己渐渐得到了信任。少言寡语、垂着头的博士不时抬起头来,侧耳倾听,然后作出苦脸,口中念叨些什么。我在他叨咕的话中听出“你走开!”那种申斥的话时,自然感到不愉快。见我起身要走,博士又急忙制止我,像要抱住我肩膀似的靠近我。
“A君!你是基督徒吗?”快要回病房去的时候,他像是偶然地这么问我。我也顺口答应说:“是的。”这大半是对病人的一时安慰。于是,彼此都难以隐却内心的不安,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晚上轮到我休班,所以照看患者进过晚餐之后,我就立刻回到三楼的护士房间,一边休息,一边读起教授写的《歌德与内心生活》这篇短论文。文章对大诗人与基督教思想之间的关系作了相当细致的研究。这位诗人对于一切都是从高处向下冷静观察的,在他的心镜上,那种总是向上望并想要看出结果来的所谓信仰,是如何反映的呢?人心是各式各样的。我的心有时对于心外的各种因缘,如同饿鬼一样妄执,有时又对于内部见神抱有本能的自然的憧憬,就像是一个三界流转、生死轮回的死者一样。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惨的形象么?
某年八月二十一日 晴
美丽的初秋天气刚好持续了十天。把过去的回忆合起来一看,无论是欢笑还是叹息,最好的时光仍然还是秋天。这是纷乱的事物得以理清的季节。在秋天的长夜里,如果打开针线盒,即使是幼稚的少女,也会产生想把日常随手丢在里边的乱线理出来的心情。我茫然站在悄悄逼近的寂寞之中,认真凝视着自己的心,于是发现自己无数的想法都汇成一条笔直的路,美与丑都一清二楚地反映在内心的眼睛里。所以,秋天又是凄凉的。
今夜月色明媚。和罗巴兹一同到后花园去散步。一到了夜晚,花园正是吸引男女护士幽会的好地方。我们穿过花园再往前走,觉得深奥、荒寂,是女护士们不敢涉足的去处。在茂密的树林里,像在深山里一样,潮湿的蘑菇气味迎面袭来。在蜿蜒的小路上我俩默默无言地走着。月光像银色的粉末,穿过树木间的空隙,斜落到地面上。用手触摸一下没有戴帽子的头发和肩膀,感觉到湿津津的。当我还在P部的时候,我和罗巴兹是在一次访问某神学校时相识的。巧合的是,我来到这所医院时,又与他在同一病房里工作了。他是一个在吃的方面毫无顾忌的大肚汉。在这样的夜晚同他一起到这种地方来散步,多少有点儿后悔。但是在回去的路上,走到女病房附近时,见到百合花沐浴着月光纷乱地开放着,发出青白色的寒光,他说道:“这花的色、香,你恐怕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只有这句深切的话,恐怕是他全部无生命的话之中,惟一能够生存下来值得我回忆的。我采下三朵花,与罗巴兹分手之后,转到丽莉的家门口,将其中的一朵放在她家的台阶上。一朵插在自己枕边的杯子里,另一朵就夹在这一页日记中压花留念。明天早晨,丽莉一定会像太阳似的快活地走到外廊上,一定会把目光停在台阶上那朵百合花上,这是肯定无疑的。然而她绝不会用昨夜我所看见时那样的心情去看它的。恐怕她只不过是见到台阶上有一朵百合花而已。而且,百合花一定会像在旭日的光辉下消失的电灯光一样枯萎掉的。在我所做的事情中,这是最容易碰到的遭遇。
午夜十二点过后,值夜班的人把我唤醒,说斯考特博士陷入狂躁状态。我从床上跳起来,急忙准备一下就到病房去看护。穿着洁白长睡衣的博士,双手抓着头发,像是被人推到了墙角,站在那里。他像看见了什么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在一个地方,全身打哆嗦,口中说“躲开那儿!躲开那儿!”这句话起初是小声叨咕,最后变成大喊大叫了。博士像是忍耐不了,抱着头,把脸贴紧墙面。我轻轻地走近他,试探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好像很害怕,低声说:“A,你看那儿!”他用手指着天花板。当然我什么也没看见。博士的神经渐渐紊乱起来。我叫值班的人帮忙,把他强行按倒。于是他慢慢镇静下来,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那一直紧张着的面部肌肉也都松弛下来。仔细瞧,他那蜡黄的皮肤还在颤抖,呈现出比死还可怕的表情。
博士有妻子和三个可怜的女儿,昨天下午她们一同来探望他。博士以沉着的态度亲昵地同她们谈了话。当他回到病房时,我问他今天来的是什么人,博士显得有点儿诧异地反问道:“谁来过了?”
现在,我是刚刚护理完博士归来,在就寝之前来记下这日记的。这宁静的夜,会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引入梦乡吗?月亮愈来愈皎洁,房内的电灯反而显得暗淡了。这月光是不想让多愁善感的人看见的。可怜的人们哪,愿你们安静地睡过这一夜吧。午夜二时半搁笔。
某年八月二十三日 雨
昨夜开始下起大雨来。发现一名患者乘雨逃出了病房。始终像在同一条渠道里流淌着的沟河似的单调生活,难得被这一事件打破了平静。逃跑的患者原是纽约市的一个财主,因酒色过度而身败名裂。他是个胖乎乎的四十岁的男子,可是几乎变成了一个白痴。在他那身做工精细的西装上,经常可以看到洒满菜汤的污迹。护士长带领一名护士立即出发去纽约市。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找到的一根麻绳,从那名患者的窗口垂下来,已经被雨淋湿,在风雨中摇摆着。
患者为了锻炼身体,都到台球房去了。斯考特博士坐在自己外间一角的皮面长凳上,默默地冥想着。我站在他身旁,借着从窗口射入的暗淡的光亮,读着但丁的书。从台球房里不时传来象牙球的碰撞声,仿佛在敲打着句号。
我带着超凡的才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却把它当作要抛弃的东西而践踏了它。我的家庭具备把我推荐到上层社会的充足财力和地位。家里的人不仅乐于向我提供这些条件,而且还想方设法引导我走这条路,可是我却拖拖沓沓地加以拒绝。我身上虽然还残留着受人溺爱、受人亲近的性情,然而却喜欢孤独。就这样,我为了用自己去求得真实的代价,竟不惜勉强自己,急着去抛弃内外的一切负担,可是最终连神也背叛了。当我来到这里平静地观察自己周围时,发现自己被诸缘隔绝,太寂寞太零乱,达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我像被减去了外界压力的液化空气,自身眼看着就要失去外形而汽化了。我想做一个圣人,但过于富有人的情欲;想做一个凡人,又过于洁身自好。我的生命并没有原始的纯正性,却受着文明病毒的侵害,总要分解为二元的。这就引起了愤怒和悲伤,但是我并不畏惧。我要将自己的分解彻底进行下去,不断向下挖掘。最后或是失去个性,或是发现坚硬的金刚石,二者必居其一。这就是我毕生的事业,总有一天我要证实自己,把自我的存在作为存在而加以认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成功或是挫折,不达此目的我决不罢休。在我的心底蕴藏着一股不可等闲视之的潜在力量,我无法抑制这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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