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今天我又与博士谈论起意志、自由、罪恶一类的事。我竭力想把博士从伦理上的因果轮回中拯救出来,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我越是努力,博士那先入为主的观念就越深越浓地发展下去。博士的病情渐渐恶化了。从他的口中开始泄出一种难闻的臭味——重病患者特有的口臭。
  大约二十天以前来到我的病房当护士的一个生得瘦长的青年,因为健康状况不佳,特别是对什么东西都害怕,说是不能值夜班了,所以今天我代替他值班。在这里工作的护士全都是精力旺盛的男子,可是看到他们一周才四美元的薪水,庸庸碌碌干不了多少活儿,就可想而知都是些无赖汉,他们把医院称做“虫子窝”,把患者叫做“爬虫”。患者们虽然早晚都不忘向他们问好,可是他们从早晨起来就开始避开护士长动辄打患者的耳光。此辈之中能有这么一位青年,对我来说是个慰藉。他对我讲,他两岁时死了父亲,除了患病的母亲之外,虽然还有一个姐姐,但因为疯病而被送进了某个疯人院。于是他便产生了对患疯病的人的同情感,暂时放弃了自己想当演员的愿望,来到了这里。他这种在美国青年当中比较难得的女子般善良的心地,引起了我的同情。我尽量用温和的话语去安抚他的心。然而他的意志非常薄弱,结果不到二十天就变得神经过敏,不能值夜班了。
  今天我好久以来第一次照镜子。因为怕见自己那丑陋的面孔,所以尽量离镜子远一点儿。因为许久没有看见自己,发现自己的面容惊人地消瘦了,连我那双本来炯炯有光的眼睛都没有神了。我的眼睛不是在看,而是在想。
  我收到了弟弟写来的信。他对自己应选择的前途苦思冥想,左右考虑的结果,下定决心要做个画家,于是入了?菖?菖氏的门下。他像一个去出嫁的少女。我用泪水为他举杯祝福。
  
  某年八月三十一日 早晨阴有时晴 夜间有雨
  自由论与决定论对我来说并非单纯的知识游戏,这是从我那二元性格的根蒂里涌出来的一个严肃的问题。仔细察看我的内心,会看到那里有意志的绝对自由,亦即有无限的自我责任感。我一步也不肯从这值得夸耀之处退让。可是对现象做了面面观之后,发现那里藏有宿命的铁锁,亦即有着严格的命运统治。那么,就去感受命运、理解命运,将自己放在命运的波涛上奔跑吧。人们说,在那里,心灵内外的自由会展现出来的。然而那是多么残酷的反语啊。谁能真正感受到命运呢?谁又能真正懂得命运呢?能够感受命运、懂得命运的,只有命运本身。我的眼前变得茫然了,我再不能将那样的幻影作为追随的目标而去盲动了。我还没有厚颜无耻到任凭以命运去辩解我的行为和思想而无动于衷的程度。我怎么能够做出将世上的一切罪恶、世上的一切虚伪都归咎于自己而责备自己的事情呢?这里有不能填补的鸿沟。人们怎么会对这样的矛盾装作不知而过得去呢?难道我是一个不知冷热的人吗?是个“既不能命令,又不能服从的人”吗?我焦急得不得了。我想过统一的纯正的生活。我被这纠葛烦恼着,连吃饭都变成了苦差事。我极力反对斯考特博士的宿命论,然而这不过是我小小的策略而已,并非我的心里对此举坚信不移。我虽然在嘴上反对,有时在心里却举起双手赞成。庸医哟!盲人骑瞎马哟!
  面对着有小兔和松鼠戏耍的和平的大庭院以及一群痛苦生活着的、如同凄惨的羊羔一般的一百七十余名疯人,光和影交替着从天空中降落下来。我正想着会不会有雨,在抬头仰望天空的一角时,忽然像筛下的金砂一般,阳光流泻下来。这天空仿佛让人看见了命运的呼吸。斯考特博士的忧郁已经达到了顶点,连我靠近他,他也要躲避。他把手背在身后,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在榆树阴下走来走去。从他的后影望去是一位高贵而有教养的绅士,可从前面看上去,那惊慌失措的悲惨样子,如同一个幽灵,阴森逼人。因为过于害怕,我唤来了拉德拉姆博士。斯考特博士看见副院长走近,就用凶狠的目光盯着我说:“年轻的博士,您把这样的间谍置于我的身旁,是没有必要的。您大概对于永恒的地狱是什么东西,全然不知道吧。地狱么,就请看我吧。地狱就是神的间谍。”
  说完,他把后背转向我,朝着草坪走去。拉德拉姆博士蹙起眉头,目送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地站立在那里。这光景是悲剧性的。我觉得斯考特博士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人。
  因为值夜班的人午后有自由的睡眠时间,所以我到好久没去的P市去了。为了做好去H大学的准备,九月三日就要离开这所医院,所以今天是去买东西的。返回的时候,还有点儿余暇,我便想到商会的图书馆去看看。在入口处遇到了一个乞丐,我觉得挺面熟,事后想起来,这男子原来是去年圣诞节我休假时节到这图书馆来看书时,不断来找我搭话、妨碍我看书的那个男人。他听我说在研究历史,便嘲笑着走开了。他对我说,像你们这类新兴的国家,研究历史有什么用处。历史这种东西是古老大国的国民大半为了夸耀祖先而在年老无用时才去研究的。总的来说,学院式的研究对于实际的人生有所帮助的情况,从来就没有过。他自己就是一个中途退出了学士院的人,现在和哥哥一起从事地毯制造业,他想把工厂对我开放,让我对它做一次调查,看看怎么样。我一开始便对这个男人讨厌到恶心的程度,于是有一次相当激愤地与他断了交,走出图书馆。那是个黄昏时分,街上人来人往,我们俩带着格外不投机的心绪分手了。我从第二天起便不再去图书馆了,所以认为今世恐怕不会再遇见这个人。
  可是你看,我又遇见了他。仅仅八个月的时间,他的面貌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在那次分手之后,怕是喝起酒来了吧,他那本来就显得无力的眼睛更加迟钝,像梅雨季节的天空,半张开的嘴唇更增加了呆气。他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长期不劳动的双手像棍棒一样垂在两侧。我一眼就看出了他,可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恰在这时,零零落落地下起了秋雨。我怀着对这个丑恶男人的本能的憎恶,飞奔着跑出一百多米远。
  真是个可怕的现实世界。他就这样向着他自己的道路终点远远地走去了吧。他那踏在地上的脚步渐渐变弱,步履蹒跚,可是同时,那肉眼所看不见的他的步伐,却如同疾风一般快速、敏捷,他将向着最后跌倒的一刹那跑完时间和空间的吧。现实的世界……多么可怕的现实世界!
  罗巴兹今天同患者吵了一次无聊的架,离开了医院。到了来年的六月,他大概无论如何都能够从神学校毕业,在一个什么教会当上副牧师的。
  恐怕至少应该把已经投向心外世界的自己的断片,一点点地抽回来,再将自己筑造起来。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心之净者安”,可不要被这基督的话所欺骗。不可自以为是地将这句话按着自己的口味去解释。把心的空净领会到信仰的地步,不是用一般的起念所能办到的,也丝毫不是向自己阿谀奉承的弱者们所能够有所为的。某种意义上,那是在需要做出比自由主义者更勇敢的飞跃,才能得到的努力与经验之果实。
  八月已经过去了。现在要去病房值夜班了。
  
  某年九月二日 雨
  我在这所医院里的最后的日子来临了。在这所医院里到今天为止满两个月了,我觉得自己从来也未安闲过。虽然总是焦急,忙忙碌碌,却又做了些什么呢?似乎是有所为而又无为地度过了两个月。在我的生活经历中确实建起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这个所谓的世界,是一个生活的垃圾场。这里麇集的不足两百名的男女成了人生脚下的阴影,永远也脱离不掉了。想一想他们各自的过去,会使你感到人的生活是黑暗的。然而我还没有失望。我还年轻,有力量。我以我的力量和青春向前进发。即使跌倒了,只要有力量就能爬起来。不是成功,就是死亡,我还要反复地说这话。
  亲兄弟之间,相距得也太远了。他们和我之间横着一个大陆和一个大洋。那真是够远的距离。可是在思想的距离之间既没有大陆也没有海洋。那里只有洁白的空间。这是多么悲哀的距离呀。我在尽力挥动着离别的绸帕,然而亲兄弟们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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