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十一
那天一整天,他都是在P夫人的寝室里度过的。尽管昨天夜里他睡得死死的,到了什么都不知道的程度,可现在靠在沙发上不久,他又睡着了。他那年轻的活力每睡一回就恢复一步。现在,他能比早晨更冷静地思考了。他听到楼下的屋子里玛蒂快活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觉得待在这房间里非常害怕,然而他却没有办法瞒过玛蒂的眼睛从这个家中走出去。尽管P夫人按时给他送来食物,他却一点也没有吃,一直到午夜都悄悄地藏在这里。
P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文雅、庄严的贵夫人风度(这是习惯的缘故。虽然她知道这样对待他是无益而无意义的,但除了某一瞬间外,她还是恢复了风采),但从深处看,他却发觉了夫人对他的忌惮、憎恶加剧到了何等地步。他看到这伤痛后,反而感到了快慰。
到晚上给他送饭的时候,P夫人却完全换了装,整齐地穿着接待客人的衣服,甚至还化了妆。她身着一件在脖子周围镶着白色花边的黑色长袖衣服,戴了一条月亮宝石般的项链,像他在P家里初次看到她时一样叫人动心。几乎要盖住手背的长衣袖紧紧裹着肉体,袖口里露出手指尖甚至对于抱有恶意的他也奇怪地有着迷惑力。也许是由于初次印象的联想,他一看见夫人的指尖,就不能不想像到她那外型美丽的小脚。他做出厌恶的样子把目光从夫人的手转向黑夜的窗户。
“您今晚在这里住吗?”夫人说着,想正面看他。可当他把脸从窗户那儿转向夫人时,夫人却不由低下了头。
“我回去。”
“回K先生那里么?”
“嗯,是的。”
P夫人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我对于K先生是一点也不了解(他心想,她这是又在装什么假),是位好人吗?听P说那是个应该特别加以小心的人呢。同那样人交际,不会遇到不幸吗?”
他仍然背着脸回答她说:“同K交往只不过是可能把肺病传染给我,除此以外,不会引起任何不幸的。不过,我同他交往,会不会使你遭到不幸,这倒是不能保证的。”
他这话可击中了P夫人的要害。夫人非常害怕K为他撑腰。听了他这番话,她急忙想说什么,但好像又后悔了。她沉默起来。
他同P夫人说了些刺探性的谈话,然后就起身站起来。
“我今天就到这里为止,我要回去了。不过你应当知道,在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之前,你是逃不脱我的手掌的。是血把我拉到你的身前,又是血将我从你的身边拉走。是血使我在你的身内再生的。”
他突然抱住了一直站在那里的P夫人。在这一瞬间,他不得不屈服于自己奇怪的心情。说是执拗也好,叫做憎恶也好,那是一种奇异的力量——极度的憎恨与极度的征服欲,它像火焰一般缠绕着燃烧起来。由于这力量,他颤抖着咬一般地吻了夫人那冰冷的嘴唇,然后就一下子冲出了屋子。
他一来到室外,就看到天空还是黄昏的微暗。这高纬度的大陆的傍晚有点像日本的夏夜,在寂静的住宅街两侧耸立着的楼房把天空夹成一个窄条,刚刚出现的星光在空中闪耀着,使这个窄条像一条富饶的大河,安静地横在空中。他抬眼望着这条天河,不由地叹息了。随处可见的成群结队的少女在白色的薄棉上衣外披着外套,故意不戴帽子,手挽手走着,看来是晚饭后出来散步的。在各家的阳台上,人们拿出了安乐椅,可以听到他们说着什么有趣事情的谈笑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一阵花香,使他心情振奋。春天啦,真的是春天啦。一切丑恶的东西都隐匿到哪里去了呢?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美丽的,所听到的一切都是悦耳的。他如同闯入了一个禁止进入的庭园并且迷了路,提心吊胆地在那里走着。他觉得这不是他的世界。他把帽子深深地压到眉头,像戴假肢的残疾人似的把两手插到上衣口袋里,眼睛望着前面十来米远的地方,急忙走一阵又停下来,停一阵又急忙往前走,样子像是十分讨厌这春天似的。
在路过一条横街的时候,他忽然看到铺在路上的一块石头陷下去了。“玛蒂有一次在这儿摔了一跤呢。”他前后不着边际地想道。为了不被绊倒,他自己小心地跨过去了。然后,他又像是什么事情已经想腻了,就再也不去想,只管往前走去。
虽然来到了电车站,可他却像是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向前走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对自己的影子感兴趣地瞧了起来。走过一盏路灯,他自己浓黑的影子就在脚下,随着他走向下一盏路灯,那影子就渐渐变得细长,模糊不清,在不知不觉之中消失掉,然后又在身后开始出现另一个直楞楞的影子。这影子又渐渐变小变浓,当走到第二个路灯下面时,脚下稍一停顿,他眼前又有浓黑的影子短短地出现了。他脸色青得发紫,失去了血色,眼光凶猛而发直。他觉得自己那忽而伸长忽而缩短的影子很可笑,一边玩味着一边不停地走下去。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走错路,好歹回到了K的家门前。
他这才把眼睛离开了自己的影子,抬头望着房子,然后从衣袋里摸出钥匙,一边开房门,一边回头望着波士顿的方向。那里的上空闪闪发亮,像他所想像的极光一样。
像往常一样,K还没有睡下,像贴到桌子上似的在那里写东西。听到开门声,K敏捷地朝A的方向转过头去。一天没见,A的面孔憔悴得如同幽灵,这使他吃了一惊。K毕竟是K,一见他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怎么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声音。
“怎么啦?”A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吗?我没怎么,照旧是肺病缠身而身体健壮。你看,半天已经写了这么多稿子。”K说着,抬起眼来直盯盯地瞅着他。
“不过你可是消瘦得挺厉害呀。是不是泻肚了?”他看着K的面孔说。
“胡说!消瘦得厉害的是你!同昨天早晨相比,简直成了另一个人。哼,先坐下来吧。帽子是不是也摘下来?”
他像是受到了重要的批评,马上摘下帽子,发痒似的搔起头发来。但是他并不想坐下。K把胳臂搭到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喂,圣西门。又是什么事使你冲昏了头?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蠢主意来了?昨天晚上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又到什么主义者的巢穴里去胡闹去煽动了?”
仔细一看,K并没有特别消瘦。A对自己的眼睛所产生的奇怪的错觉感到惊讶,又仔细地看了看K。于是他想,K是不是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然而当他继续瞅着K的脸时,更加严峻地打动他心灵的是,他感到了生活的苦难。当然现在的K与昨天所看见的K没有什么变化,但是K刚过三十岁,皮肤却已经开始松弛,眉间和口角已经有了许多深深的皱纹,可以看到K能够活到现在,是经历了多么激烈的艰苦斗争才总算披荆斩棘走过来了,这外表已经明显地说明了问题。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人的面貌的双重性。可是,他对K却不能不以温和的态度相待。他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于是才把旁边的椅子拉过来,坐到那上面。
“几点钟了?”他怕夜太晚了,便这样问道。K从西装背心口袋里拉出那只银壳怀表看了一眼,立刻放了回去,轻轻地拍打着口袋,照例用奚落的样子微笑着。
“怀表这家伙,本想拖着跛脚跟在我的后面……可到底还是躺倒不干了。从昨天起,支配这个房间的,就只有永恒本身了。”
K说的全是心情愉快的话。他也受到感染,露出了笑脸。可是,那苦闷的感情又像是搅拌灰浆的棍子似的,扰乱了他的心绪。
他尽量镇静下来,开始讲述从昨天起发生的事情。他平静地讲了同朱丽亚的会见,没见到芙洛拉的那种失望心情,他也像讲述别人的事情似的讲了一遍。但开始讲述对待P夫人的蛮不讲理的行径时,他不由得心里发烫,好像是热血发出声响滚进了他那颗年轻的心脏。他心情急躁,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在屋内忧郁地转来转去。
“真是奇怪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我觉得如果失去了将要生下来的孩子,我一定会发疯的。说什么好呢……虽然我憎恨P夫人到了想把她杀掉的程度……虽然我觉得与P夫人的关系是极为丢丑的事情……但是我依然对她有着某种留恋……我对于这结果……对于这个结果,即使用命去换也在所不惜……我不知在什么地方错了……我想一定是错了,可是怎么也弄不清是哪儿错了。即使是梦想着与朱丽亚的恋情时,一想到P夫人怀孕的事,我就想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像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那是个耻辱……所以P夫人才……因为那小子是个没有良心的家伙。是禽兽!……他虽然已经有了个叫玛蒂的孩子……喂,你看,我是不是疯了。去年夏天我在精神医院工作的时候……太无聊啦,噢,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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