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这一夜,正是乃木的军队同斯切谢尔的俄军在旅顺要塞内外进行肉搏,将国家的存亡系于一战的夜晚。沉重、闷钝、无形的自然力量正笼罩在这小小的房间中,如同将产生下一个新时代的阵痛。
  夜静静地深下去了。
  
  六
  
  与K住在一起以来,必然要降临到他头上、而对他来说又一一都是意外的各种命运,向他席卷而来。他在日本的某杂志上几次发表论文,这在他的家族和亲戚当中引起了他意想之外的惶恐,因而导致了对他学费的断绝。双亲与他之间在时代上的隔阂,自然会引起思想上的隔阂,这是他早就有所察觉的。他对双亲与其说是小有恼怒,不如说是有着深切的怜悯。他甚至对自己一直理直气壮地拿着学费感到有些惭愧。他终于同家族和亲戚之间断绝了通信。
  然而自力更生的生活并不像他平日空想的那么轻而易举。他不得不把听课的时间减少到最低限度,担任M教授的助手以取得报酬。不过,这倒给他带来三大好处。一是自己成了全部生活的主人,二是自己与周围的人建立起真正的关系,第三是他与在图书馆工作的M教授的女儿的姐姐、画家朱丽亚在一个研究室里工作。
  他读圣弗朗西斯的传记,每当看到圣者把自己的衣服扔还给父亲说 “奉还给主”的段落时,他总是感到不满意。因为他以为,一个人如果不是连性命都扔还给双亲,那么他就不能真正离开父母而独立。但是一个人只要在思想上离开,其他部分也就不能不尽可能地离开了。他想至少应该是这样,便把这个问题搁置起来,就此告一段落。这使他的心灵有了生机。他的自由从他那骨肉分离的无比孤寂中勇猛地展开了翅膀。他凭着自己的年轻,随意地飞舞。他如同一只被放出来的小鸟,毫无拘束地在美国的报纸杂志上飞翔。可是连最初从商业利益和兴趣出发欢迎他投稿的出版人,也发现对他这种不着边际的言论不得不充分警惕了,并开始要求他在某种程度上减弱一下自己的主张势头。但他顽固地拒绝了。于是在他的收入减少的同时,活动的范围也眼看着狭小起来。大学里的日本人同乡会把他和K通告除名了。某位教授虽然承认他的才能,却拒绝他听讲。他只好在狭窄的通道中深入进去。他现在已经知晓几处必须隐匿出入的栖身之家,那多半是在地的底层或天的上面。在大地的底层调剂着药物,在天空的上面为了烧结激烈的思想而用铅字工作。在这里住的人是狂暴的,然而人的泪腺也比普通人的粗大,也不懂得事物的匀称,却知道最重的东西和最轻的东西是什么。他这样思考着。他在那里找到了最接近自己心田的空气。
  然而他的生活是悲惨的。K随着寒冷的加剧而受冻,成为半病之身,不断地咯血。有几次去M教授的研究室上班之前,他不得不代替K去做打扫房间、洗碗盘之类的活儿。他有时从洗涤的器皿中取出精制的香槟酒杯,把那纤细的把手啪啪折断,然后往地上摔得粉碎。他穷得不得不在K不出门时借K的外套穿。K那瘦小的外套像是掐着他的肩膀和两个胳肢窝。那种丰衣足食之人所体会不到的深深的悲伤,有时候会催他落泪。他自幼就没有尝过贫穷,因此疏于赚钱之术而长于花钱之道。“年轻的圣西门①”是K送给他的绰号,然而真正的圣西门在一生中是懂得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的,他却还不懂得。
  在他这放荡而扫兴的生活中,有一种东西却牵引着他猛进,那就是M教授的研究室。那是一间朝北的装着高大玻璃窗户的宽敞屋子,因为生着暖气,虽然是冬季,但却温暖如春。在房间的各处装饰着代表中世纪文化的雕塑、浮雕、桂冠、绘画等的原件和复制品。书架上是以比奥拉为首的哥特式建筑美术史的著名著作和专题文献,它们拥挤地排列着。在房间的一角,屏风围着M教授的写字台,看起来有着高卢人血统、矮胖的七十四岁的M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透过厚度的眼镜在古书里搜寻着。桌子沿着窗户摆成长条,四五名助手就在那里并排坐在椅子上,忙于各自的业务。他感到这研究室的空气是亲切的,他更敬重老教授。可是如果在他的身旁没有朱丽亚坐在那里,那么这个研究室对于他来说大概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究式城府而已。
  他研究十三世纪独立城市与寺院建筑的关系。在他的身旁,朱丽亚正使用圆规和尺绘制雕刻作品的缜密的缩图。她一边工作, 一边小声吟唱着感伤的小调儿,那声音不断地通过他的耳朵给他心里送来了清凉剂。
  他与朱丽亚真正开始亲近的交往是在新年休假中的某个晴朗日子。那天M教授由两个女儿和他陪伴着去郊游。教授和朱丽亚坐在雪橇的前座,他和她妹妹芙洛拉坐在后座。
  那天风和日丽,空气袭着耳朵和鼻子,正是乘雪橇游玩的好日子。教授驾驭的那匹健壮的马把逢站必停的电车赶超过去,温柔地、轻轻地跃动着它那钢铁般的马蹄。故意什么也不戴的朱丽亚的头上,那稍带红色的金发被风吹得像张起来似的甩在肩后,她那形状美丽的耳垂呈现着珊瑚般的红色。她右手搭在父亲的肩上,对着头发已经稀疏的父亲的耳边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个人忽然大笑起来,忽而又用悦耳的高音朗诵起雪莱的短诗。她还不时地回过头来,不忘向他送过充满好意、带着调皮神色、极为美丽的秋波。那丝毫也不是调情的味道。他觉得其中含着艺术家所具有的、小鸟般快活的情趣。他那忧郁的心如同遇到了火炭一般,感到了温暖。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朱丽亚耳后的发际吸引了。
  戴着海獭皮帽子和围襟的芙洛拉一直朝前看着,用平静的目光眺望着森林和原野的景色。他的心虽然被朱丽亚所吸引,却又不能不时时偷看芙洛拉的侧脸。她的脸显得有些可怜。她本应当受到深深的赞美和爱慕,却不知因为碰到了什么魔障而得不到这些。他认为她的可怜之处正在于此。芙洛拉几乎不同他搭话,他也不对芙洛拉说什么。然而在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因为觉得随时都可以交谈,所以什么也不谈反而更亲密无间。
  看到了一所小村庄。在村头的三岔路口,耸立着一尊脱掉上衣、腰中插着枪的男人的小铜像。
  “列克星敦!”朱丽亚将手直指向村子,回头对他说,“你是知道的吧,这是独立战争的发祥地。芙洛拉,你为什么不给A先生详细讲一讲?真没有办法!好吧,好吧,我来坐到他旁边。教授先生,请停一下雪橇!”
  朱丽亚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叫父亲停下雪橇,然后与芙洛拉调换了座位。朱丽亚一边叫着“冷呀、冷呀”,一边靠紧他坐下来。在那厚厚的盖毯下面,她那肥厚的身体发出的温暖味,毫无顾忌地传到了他的身上。
  “我能给你讲很多很多事。平日里工作太忙,虽说你是邻座的同事,可又是个异国人。你的工作进展得怎样?”
  朱丽亚已经不再导游了。
  “啊,有一点儿进展。现在搞莱姆寺院。”
  “噢,莱姆,莱姆!”朱丽亚高兴得拍起手来,“莱姆的马利亚、圣约瑟夫、湿婆女王,圣母院的桂冠!……那真是使法国人燃起嫉妒的火焰,怎样夸耀也不过分。可我还觉得讲得不够,要亲自去看才行。只要看一眼那马利亚的像,人就会成为罗马教的信徒。这是多么崇高的信仰,多么美的意识,多么大的独创与自由!在亚美利加所具有的东西,只有自由……沾满铜臭的自由。”
  “在我的祖国,连这样的自由也还没有呢。”
  朱丽亚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
  “我一看到你的面孔,就总是感到伤心。在大学里有很多贵国的留学生,可是像你这样有着深思面孔的人一个也没有。该是有什么忧虑的事情吧?现在你的国家正处在紧要的时刻呢。”
  “是的,是紧要的时刻……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我读了许多你写的东西。你是一位相当粗暴的人呢。恕我直言。”
  “我马上就会从你的研究室给撵出去的。”他像有预感似的这么说。
  “不、不,正相反。”她充满热情,用力握起他的手,“我俩的父亲对你非常钦佩。你有很多良好的素质。不过,有点儿过分粗暴。但是你所做的工作,对家父帮助很大。听说大学里有的教授拒绝你听讲,我真替大学感到羞耻。真的……噢,再往上去就是斯里庇 · 火鲁墓地。爱默生和霍桑① 就葬在那里。你看,那边有森林吧,真美,真美,那森林投在雪地上的紫色影子,多漂亮!我一看到这样的景色,就诅咒为父亲去搞那些临摹画。我真想绘画。在那边的深处是瓦尔登……梭罗也用他那善于理解的目光观看过这里的景色吧。梭罗有点儿疯狂,但你不觉得他比爱默生伟大吗?爱默生总是从外界来观察自己。你看,那边的道路分成了两股,右边可以看得到的,就是那位大鼻子学者的家。这么说来,爱默生的面孔大概真是只有鼻子和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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