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一听到W,他就想到那个长得像骆驼一样难看的男人,同时对于P夫人后来的消息也挂念起来。他心情一沉,就默然不语了。
  “是嘛……她同P在法律上办完离婚手续,已经和W一起到佛罗里达那边新婚旅行去了。”
  他一听到这话,竟忘记了是在病人面前,惊奇得几乎要跳起来,焦急地问道:“那么产期已经过完了吗?”
  他忍不住不顾一切地发问了。
  K又极度地扭曲着脸告诉他说:“真混!你七月初见到她,还看不出她的身子……真没有看出来吗?她根本就没有怀什么孕。那一定是为了把你牵在她身边继续干那丑行而耍的花招。”
  这真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K像是急着要把应当说的事情都说完,一边咳嗽着,一边透过急促的呼吸,挤出像瘪了的哨子似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她那家伙……当W出现的时候,像你这样的……不过是她玩弄的靶子……说什么好呢?……总之,就不需要你啦(K又痛苦地呵呵喘着气,可怜地扭歪着脸)……难道我没说过吗?年长的人说的话,应当听啊……如果你觉得痛苦,那也是值得痛苦的。你就痛苦吧。”
  K说完之后,就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他仍然不肯相信K的话。他认为这是K从自己的性道德观念出发而做出的推断,是为了想在临终前把他从不必要的操心中拯救出来而显出的善心而已。他也低头不语,心中充满了阴郁。
  然而W这名字对于他来说,是个该诅咒的名字。他那次醉酒走到P夫人的窗下时,夫人从二楼窗户口惊恐地问到的,就是这个名字。一想到这里,他又感到K的话语里有着不可否认的分量。
  “好像在发烧。请把冰袋给我放到头上。”过了一阵子,K闭着眼睛这么说。
  他急忙走出屋子去装冰袋。
  ……
  第二天,K由他用调羹喂着吃午饭,吃得满香甜。而且对K来说,这比由陌生人来护理心情舒畅得多。他后悔为什么没能早点儿来照顾K。
  这一天也是个非常炎热的日子,可是K好像已经分不清冷热了。A出了一身黏汗,在这通风不好的房间里只穿一件衬衣,K却问他冷不冷。在釜底一样热的床上,K却冷得直打寒战,紧闭着的眼睛周围是紫黑色的眼圈,骤然消瘦下去的鼻翼下面龇着牙龈,嘴唇都合不上了。那些绿头蝇不管怎么赶,还是向张开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边飞去。A用厚纸盒上的硬纸片哄赶着它们,心中却不能不想到,K的死期已经临近了。如果世道好,K这样的人决不会就此默默无闻地死去。他有着多么纯洁的心灵啊!K虽然是一个出色的殉道者,但却标榜自己是个非凡的利己主义者。正由于这种标榜,才在异国他乡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默默地死去。他已经把P夫人一类的事情完全忘记,眼睛里充满了对于K的怜惜的热泪。为了不叫K发觉,他想尽办法掩饰着。
  K忽然睁大了眼睛疑虑地环顾周围,一看见A便用手势叫他给润一润嘴唇。于是他就用小匙把冰水浸润到K那沾满了干燥粘液的嘴唇上。K甘甜地吧嗒吧嗒着嘴,品味了一会儿。
  “喂……我的枕边有个钱包吧。我……不想叫那鬼……鬼护士婆知道……煞费了苦心。那家伙,是个残忍的婆娘。这么费尽心机……也够惨的了……可是,你还有钱么?……如果有的话,再往我的……我的钱里添一些……好不好……到中国菜馆……我同你一起去过的那一家……那里有个干活的叫B的女的……把钱交给她……算做我临别的纪念……而且……她会把一些好事情,讲给你听……啊……”
  K的嘴唇又不得不用水去润了。
  “大学的……教授们……还有他们的家属……都以关心为名接连……来看望我……都是雨后送伞。芙洛拉还来过一次呢。我……我把你……好一顿夸奖。那是一位好姑娘,临死的人……的心……会奇怪地明白一切……她是个好人……芙洛拉是个好……芙洛拉来过呢。到了那个世界……我很想念日本的人们……可是到了那世,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K的脸色很可怕,说完这些,又闭上眼睛沉默了。
  三点钟左右,K又睁开眼睛。A再一次替他润嘴唇。
  “表……送给你了……对一对钟点……上一上弦……还有你对芙洛拉……人啊……人啊……还有……还……”
  K的呼吸竟然变得平稳起来,同时声音也变弱了,喉咙里有痰在呼噜呼噜作响。他吓了一跳,不由得站起身来,然后把嘴对着K的耳朵大声吼道:
  “喂……K……坚持一下。我马上喊大夫来。坚持一下!”
  他从前一直认为,要死的人能早点儿死去该是多么大的幸福,但是到了这一瞬间,他却好像自己要死掉似的惊慌失措地跑出了病房。
  到处跑来跑去,时间就消耗掉了。他急得要命,对医院的工作人员和护士不是哀告,就是发火。
  他因忧虑而发悸。等到他带领医生进入K的房间,已经花费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K半睁着眼睛,呆呆地张着嘴死去了。在这可怜的殉道者的嘴唇周围,早有五六只绿头蝇麇集在那里。医生见到K的样子,连诊察也没有做就回去了。
  A在这闷热的空气里气馁地站着,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瞅着K。
  
  十九
  
  K的尸体在当天傍晚被移到太平间。
  A在他的灵柩旁彻夜守灵。太平间建在医院院子的一个角落,是个轮廓分明的八角形建筑,在黑暗的夜空下,它像蹲在那里似的一动也不动。
  用黑布罩着的简陋的棺木上,放着一只用花草编制的简单的十字架,上面还带着两三朵蔷薇花。十字架显得那么小,简直是一种讽刺。
  用木栅隔开的相邻的位置上,摆放着一具像是装殓着婴儿的小棺材。那大概是一个皈依旧教的家族的人——在棺木前方安放着圣母像,点着小蜡烛。一位中年妇女身着黑色的丧服,不时地啜泣着,像死人一般蹲在棺木旁。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打更的人便来催促,于是那妇人发出绝望的哭声回去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震响。打更的也劝A说,回去吧,但是A没有听从,仍旧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蜡烛很快燃尽,灯火忽然熄灭了。镶嵌在晴朗的夜晚天幕上的星星放出微弱的光亮,除此而外,只有无垠的黑暗包围着他。那黑暗仿佛要浸入他的心房。
  “这一切是多么的空虚!”A坐在K的灵柩前面的窗台上,仰望着夜空,突然自言自语道。
  一直到今天早晨还涨满脑子的大问题——P夫人胎内的婴儿——由于K的一句话而烟消云散,无踪无影了。他那可以说是幼稚而奇怪的眷恋,同必须附加在他一生中的痛苦的责任,也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了。这确实使他得以从强劲的铁锁中解脱出来,然而他的内心深处,从解脱出来的瞬间起,又产生了惨重的新伤,那伤口正在大声疾呼着。按理说,当K把P夫人的近况告诉他的时候,他本应当立刻舒展愁眉。而实际上,这种心情也确实强烈地在他胸中涌起。可是尽管如此,一股紫黑色的空虚又紧紧把他的心包裹起来,使他战栗。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这也许是值得庆幸的吧。然而,做出这种噩梦的人的心该是什么样子的呢?那是多么阴暗的形象啊,无论是P夫人也好,他本人也好。对P夫人进行了猛烈抨击、并认为这是正当的他,发现自己无端地也与P夫人一样,对同样的事情发生兴趣,对同样的事情有所恐惧,为同样的事情感到高兴。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K的棺材。连K的存在现在亦是空的了。直至方才K还在,现在却不在了。
  现在一切都从他的心中和躯体内消失了。现在他已经没有必要为P夫人的事情而烦恼了。K也以K的方式死去了。眼前只有空虚的忧郁和厌世的心情,像古老的沼泽,既没有热也没有光,在那里无声地沉积着。
  唯有K在临终之前从口中漏出而又永久隐去的只言片语,像幽灵一般向他紧逼而来。K在弥留之际还念叨着芙洛拉的名字,他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呢?“人啊……人啊……”说了两遍,那么关于人这东西,K想教给他什么呢?K的意志永远地闭锁了,他已经无法去推测K心中的意向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无意之中变得像冰一样坚硬而寒冷。
  黎明前的天气很冷。那是惟独大陆的夏天才有的寒冷。他把夏衣的衣领竖起来,抱着肩膀,冷得在灵柩前哆哆嗦嗦地踱来踱去。
  “天早一点亮该多好!”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着,走到窗前去仰望天空。天像秋日那么清澈而寒冷。黎明还没有到来。黎明前的黑暗,比午夜的黑暗显得更加黑暗。
  “镇静……镇静……”在这黑暗之中,他努力使急躁的心绪镇静下来,这样低声私语道。
  不知是痛惜K,还是怜悯自己,从他那一直像火一样干燥地燃烧的眼睛里,一股热泪就要夺眶而出了。A咬紧牙关,又把它咽了下去。他那咬紧的嘴唇却在抖动着。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