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博士从早晨起就一直沉默着。博士这种怪模怪样的冥思,好像与嘀嘀嗒嗒落下的雨滴一起静静地深深渗透到地层的深处。刚刚过午的天空越发被阴郁的乌云遮盖起来,房间的角落里已经感到薄暮的影子在摇晃。博士忽然抬起头,见我正沉浸在但丁的书中,就像自言自语似的问道:为什么但丁把曾经将基督交给敌人的犹大和刺杀恺撒大帝的布鲁塔斯投入了地狱的底层?我回答说:“那大概是因为把最亲近的人出卖了的缘故。”博士好像听了不该听见的话,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张着嘴。他的脸上现出极度恐怖的表情,可怕得令人难以正眼相视。他这样瞅了我一阵子,就像牛叫一般痛苦地呻吟起来。接着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傍晚,我陪伴博士返回病房的途中,偶然与丽莉相遇。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在这荒芜的庭园里,她像一支绽开的花朵,肩上披着短外套,脚穿一双别致的高腰鞋,足尖溅着雨水快步走过来。她蓦地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向博士和我投来快活的目光致意,然后从我们身旁走过去。我那像冰一样寒冷而紧缩的心,在这一瞬间暖烘烘地、愉快地跳动起来。然而,纯洁的丽莉什么也不知道,我对她也仅仅是抱着无邪的赞美的心情,并没有向她做过表白。真是自欺欺人……唉,这腐朽透顶的感伤主义哟!我的心又比冰还要寒冷地紧紧禁锢起来了。
  到了夜里,风雨交加,变成暴风雨。原先闷热得令人冒汗的天气,急速凉爽下来。透过夜幕向后花园的方向望去,只见树木重叠在一起,如同被狂涛揉搓着的海草,正在狂魔乱舞。在窗外,电光和黑暗交织成一条条绫带。闪电刚一消失,就响起了如同黑暗的天空和大地剧烈碰撞般的雷鸣。我兴奋得将灼热的面颊贴近玻璃窗子。大粒的雨滴猛烈敲打着玻璃,连面颊都感到了震动。我就这样发呆着,疲倦了,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入睡了。
  
  某年八月二十四日 晴
  到了黎明,暴风雨渐渐向北移去。我在雷声中不知什么时候坐着睡着了。醒来一看,世界已在晨曦之中。天空中浮着散碎的白云,大地上残留的风还在流动,但是秋日早晨那庄严的静穆气氛,正催人泪下地向心里逼近。护士们都沉浸在睡梦之中。我立刻从窗台前站起身来,走到户外,在后花园里不停地转悠着。被雨水冲洗出来的沙子像白布似的流到了地面的洼处。枯枝条和枯黄的落叶被吹得到处都是,紧紧贴在地面上。顺着风吹过的方向倒伏下去的草根处,虫儿在极度的寂寞之中轻轻鸣叫。进到树林中,雨滴就像雪珠一样哗啦哗啦地掉落下来。来到花园里,看见为丽莉采撷过花的那些白百合花已经七零八落,纵横倒伏在地上。
  午后,与斯考特博士在庭院里一同散步时,我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内心所想的许多问题。在他的心里也有各种纠葛,它们宛如绞合在一起的各种色线,想把这一条理开,另一条就会纠缠,想把另一条理开,别的又会来纠缠。就这样,博士的思路,如同一个没有端头的圆周,可以沿着它无尽无休地轱辘辘转下去。听着他的议论,自然就像被因果轮回或者命里注定的东西暗示着一样,让人感到怪可怕的。
  迄今为止,博士好像总想要公开什么,但几次又都踌躇着,没有说出口。今天,他终于将内心的秘密如实向我倾吐出来。
  “我有一个弟弟,本来在T州经营农场,因为离得太远,虽然相互思念,却没有来往,二十三年没有见面。弟弟对我很亲,每到丰收的秋天,必定要让我分享他的喜悦。弟弟确实是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人。可是大约在三个月前,弟弟的朋友写信来告诉我,T州一带因为遭了雹灾,小麦颗粒未收,引起经济界极大的惊恐。与弟弟有关系的银行面临破产的危险,弟弟为了农场和银行日夜奔走,但怎么也不见效。在这种时候,我本应不顾一切去同弟弟见面,哪怕只用话语去安慰他、鼓励他一下也好。但自强心过盛的弟弟却来信说,事情已经不关紧要了,所以我就松了一口气,一天天懈怠下来。有一天早晨,突然传来了弟弟自杀的消息,使我遭受了打击。请你想一想我那时的惊骇和痛苦。从那以后,我明白自己是受神诅咒的人。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我就变得极端神经质起来。即便是动一个极简单的手术,或者大夫给自己开些安眠药的处方,都会莫名其妙地被怀疑和不安所缠住,踌躇万分。我本来是个斯宾塞派哲学的崇拜者,所以将心灵问题视为度外,平日里不去听布道,可是因为苦闷难忍,有一天,想到教会去看一看。那是一个监理教会。一位年纪还很轻的、有着锐利目光的牧师,用一种饱含着热情的低音,谆谆地讲着《先知书》。我以极为冷静的、批判的态度听着,冷静得几乎对听众的兴奋样子在心中窃笑。而在回去的路上,独自一人来到一棵樱树下面的时候(博士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A呀,我真切地听到那树上恶魔的嘁喳声。人除了耳朵之外,不知在哪儿还有另一个能够听见声音的器官,这也是那一次才知道的。恶魔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朵里传进来的,也许可以认为是一种幻觉吧。但是我所听到的东西,却是通过一个精密的确切的器官传来的。‘你这家伙和该隐①一起,都是永远被诅咒的灵魂!’我从那一瞬间起,就好像不断地听到恶魔的威胁声,从而也在心底确凿地感觉到了正义之神的确实存在。你也会人云亦云地说,神又必须是爱的吧。神就是爱,那是诚惶诚恐的事。只有爱才是合乎义理的。因为它合乎义理的缘故,所以从人生的开端到末尾占据了命运的大路,连半点儿尘埃都容不得。我这少得可怜的眼泪奈何得了命运吗?科学也罢,信仰也罢,都暗示着因果不变的道理。A君哟,你认为以自己的力量能够改变命运吗?你大概是这么认为的吧。在你的脸上浮着险恶的叛逆的神色。在你的脸上写着即使强行去做,也要把天地间的大事扭转过来的痛苦表情,然而那不过是人之哀子的可怜的妄想而已。”我默默无言地战栗着,倾听着他的这一番奇异的自白。
  我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无尽无休地连接着的峭壁。而在我的身后,是无底的深渊,无声无息地凝然沉浸在那里。我正在拼死想把黑暗从自己的周围赶走。我只有一个人,必须用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将它推开,然而黑暗反而轻易地逼过来要将我吞没。读一读在那黑暗上面书写着的大字吧。“Raphel bal ameth, sabi, almi”,这是永久也不会明白的一连串的魔语!
  今天,我正坐在往日那棵大榆树下的长凳上,罗巴兹走近前来,为我照相。正要按快门的时候,有一只大黑蝴蝶飞过来,在我的胸前扇动着翅膀。我正想把它拂退,罗巴兹制止我,就这样照了相。记起幼年时曾听人说,黑蝴蝶飞进去的家里,必有死人。这着实叫我害怕。连生存都难以支撑的我啊……
  月开始缺了。这是寂静的夜。窗外只有虫子的叫声。
  
  某年八月二十九日 阴
  “恶魔,离开那里!”的叫声,不断从斯考特博士的口中发出。像是受不了听不下去的样子,博士在耳边猛烈地挥动着手,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我看到他这番情景,也跟着一起惊慌得发怵,失去了镇静。“A!可怕,可怕。你大概还没有妻子和孩子。可你要替那失去了我,从而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我妻子的悲惨命运着想啊。更要为连妻子的悲惨命运都不能去想的我着想啊。永远的诅咒——这是除了接受它以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恐怖。你哪怕是稍微替我想一想……”向博士讲了《先知说》的牧师到底是何许人?从图书馆的尘土中拽出来的你小子的神学,已经把一个人引诱成了疯子,并正在把他陷进死亡中去。一个用冷静的语言行凶的杀人犯……你这家伙一面满不在乎地犯着罪,一面却只想着自己能够得救升入天堂。你把自己同由于狂热的情欲而陷入地狱的弗朗西斯和保罗比较一下看。“不幸来临之日,回忆起欢乐之时,最为悲伤。”你小子懂得这话吗?你能进而明白,有人是不得不从心里说出这话来的吗……然而,如果牧师不把博士逼成疯子,那么或许石头也会把他逼疯的。如果牧师不去杀博士,或许尘土也会杀死他的。难道牧师不也只是无情的齿轮中的一颗齿牙而已么?现在,我的心已经看到整个世界结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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