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啊,啊……我还不是个傻瓜呢。”
“最糟也不过……镇静……镇静……”他像是想起来似的,又这样自言自语道。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从上衣渗到衬衣,再透过绒线衣湿到脊梁骨上。这时他渐渐地清醒过来,返回到了自我。他像是穿了甲胄一样,感到衣服又硬又重,他的肉体由于寒冷和感情的冲动而战栗着。
他沉重地拖着麻木了的脚,沿着已经没有行人的空旷的马路,踏上了归途。人们一直称他为有信仰的人,他自己也以此自居。然而一旦剥去这层外皮,将他那虚伪的内心状态暴露出来时,就会立刻看见这丑恶的样子了。连这样污秽的地方,他也决心毫不踌躇、不回避地走过去时,他为自己过于浅薄而惊呆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悲伤。耗空了的肉体已经疲惫不堪。他悄然打开外面的房门,进入家中。P送走那妇人回来后已经睡下,鼾声清楚地通过走廊传到耳中。他把淋透的衣服像剥下来似的脱掉,挂在一只跛脚的椅子上,然后躺到硬邦邦的床上。
“镇静下来,镇静下来。”稍后一会儿,他流着热泪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听了P说的这些话,原来那些讨厌的记忆便在心里清楚地再现出来。P的情况虽然说是分居,但与离婚也没有什么两样,P和别的女人亲近,他并不想怪咎。只不过此事瞒着旁人——连他也不告诉,所以使他不愉快。更使他不愉快的是,这件事对他产生了可怕的影响。他无论如何也想避免遭到那天的谴责。
于是,当P出去的时候,他也出去了。天空晴朗得有些发凉。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条街一到夜晚时分就热闹起来。各家店铺灯火辉煌,男女学生的谈笑声,边走边唱的快乐的校歌,都汇成一曲音乐,传入耳中。这些聚在一起的人,心情舒畅、神采飞扬地向前走着。这人群中只有他,像是押解囚徒似的,对自己的心严加防范着向前走去。他感到自己正处于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健全的人还是病态的人这样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中。
他连一个人在街上转悠都感到痛苦。如同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对一根稻草都抱有最后的希望一样,他期望着有什么人能作为依靠,使他逃避开这可怕的一夜的诱惑。然而在这座住了不过三个星期的城市里,他连个熟人都没有。于是,他不得已只好去拜访一位在日本时只见过一面的M。
M住在本市也算一流的公寓里。他登上铺有五分厚地毯的楼梯,打开有九尺到一丈高的橡木制的门,看见了布置得尽善尽美的M的房间。小个子的M只穿着一件衬衫,正弓着背站在镜子跟前剃胡须,像房间里一件摆设那么小巧玲珑。他一进去,那人就把从面颊到下颚全是肥皂沫的脸转过来,像他父亲一样带着勉强的殷勤样子,仅仅点一下下颚,算是打了招呼。M的父亲曾来信问M,每个月汇三百元行不行,M却强硬地回信说,你是把算盘打错了吧,若是三千元或许能够用。他一边心里想,这小子就是这么个家伙,一边把身子半埋到沙发里,望着M的后影。
“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完事。”M一边照着镜子,一边疑惑地看着从镜子里映出来的A的脸说道。
“最近听说你好像在工作……我挺佩服你。”说到这里,M仔细地用纸把剃刀上的肥皂沫擦掉,然后又把剃刀举到下颚处。
“其实你也用不着去干什么活儿。听说还有一个叫K的也在劳动,可是这里与西部不同……在这里若是搞点儿体育什么的倒还可以。别干了,怎么样?还有你父亲的脸面问题,况且在这里的日本人也觉得不好。”M这么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拉紧脸上各处的皮肤,刮着胡须。
话虽这么说,可M那不把人看在眼里、厚颜无耻的狂妄劲头儿,就使他很生气。他的忧郁立刻变成了愤怒。他对自己来到这种地方感到耻辱,于是涨红了脸,起身走了。
M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辩解的话,可他并未去听,就来到大街上。与往常沉着冷静的A不同,他已经相当激动。他的血沸腾起来,在皮肤下面涨流。这时只要有什么抓头儿,他那颗摆脱了一切的心,就会无情地猛扑过去。
他已经把P之类的事情完全置于脑后了。只剩下对M要引导他去过的那种生活怀有的狂暴的愤怒。对于别人的事情,表面上应付一下也就罢了,可是对于自己的问题撇开不管而若无其事的迟钝状况,他却焦急不堪。他对于将自己带到这样地方来的心灵本身,更加感到生气和丢脸。“你这个有信仰的家伙,至少也该向上帝去祈求慰藉,可是跑到M那样无知的人那里寻求什么安慰,这成什么体统!”他气得肩膀抖动,在落满金合欢树叶的人行道上嘟囔着,莽莽撞撞地走着。所幸的是,这一夜,他借此忘记了从那可怕的诱惑中逃避出来的事。
三
“读一读维伯①的著作吧。”A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从L教授的课堂里走出来,来到校园。“生活在现今的时代而对社会问题不闻不问,那就是精神上的懒汉。”他认为维伯说的话很有意思,所以当主持社会问题讲座的L教授作为参考书举出这书名时,他就想读一读这本书。他想趁着书还没有被借走赶快去借,便急忙奔向图书馆。
傍晚的太阳隐约藏在半阴半晴的空中。入秋的风猛烈地摇动着一排排榆树上的纤弱树枝,还没有发黄就被吹落的绿叶,连同从学生守则上扯下来的碎纸片、书皮纸的残屑一起,发出干燥的声响在脚下舞动,它们在楼房的角落里像波浪一样卷起旋涡。看到这情景,他默默想到了年华的流逝。离别祖国以来,已经迎来第四个秋天了。在那炎热如火的季节里浑身是汗地与疯人打交道的夏天,好像已经是梦,是遥远的过去了。
他的眼睛能够自动地看到梦境。他长着宽厚的肩膀,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相貌端正。虽然比起他的身子,脸显得小了一点儿,但很有精神。他的外形并不显得纤弱。不但如此,从耳朵到颚部的骨架构成了一条坚韧的线条,甚至表现出肉欲与贪婪的强烈,但鼻子却显得笨拙,大而扁。嘴也很大,但嘴角像酒窝似的凹下去,露出孩子般的稚气和伶俐劲儿。左眼比右眼大些,他的眼睛虽然还不懂得女人,但却像女子的眼睛那么清澈。他的左眼在看,右眼在想。当他沉浸在思索之中时,眯缝起来的眼睛就像梦游症患者那样停止了眨动。这时,他的脸就变得非常精神而美丽。
现在,他的脸上正出现观梦境时的表情。与他擦身而过的学生们都不由地回头瞧着他,其中有的人说:“他也是个小日本吧,面孔倒蛮好看的。”他的面孔确实有引人注目的特征。
他走上古老宏伟的建筑物的阴暗楼梯,进入了阅览室。据说爱默生②、梭罗③、朗费洛④等人都在这里查阅过书籍。仅此一点,这地方在美国就充满了罕见的古老而安谧的气氛。因为是刚开学的日子,所以宽敞的屋子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阅览者。他径直走向目录架去查卡片。在查到维伯的作品之前,各种书籍的名字和作者的姓名吸引着他,于是他兴之所至在各个卡片箱之间来回涉猎着。
这时,一个女子的鞋声走近了,但他并没有特别注意。
“我帮您查吧。”
他像做梦似的抬眼望了一下站在跟前的人,不过是位图书馆馆员。
“啊,想找维伯的书。”
“维伯的什么书?”
“想看一看维伯的《产业民主》。”他回答说,然后又加上一句,“不过费边社①我可是讨厌的。”这话是用日语自言自语说的。他对于P最喜欢的费边社特别反感。这时他想起维伯是该社团中的一名主要成员,不由得按自己的老习惯,自言自语说出了口。
“对不起,您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听懂……”
听到这话音,他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意识到自己身边站着一位女子。他立刻对这女子产生了好感。一想到自己那种傻里傻气、自言自语的毛病,他像孩子似的脸红了。
他跟前这位年轻的图书馆馆员也把脸红到脖根,低下双眼。顷刻间,他想到这位女子大概是把自己的自言自语误以为是什么坏话了。然而看来那女子是位少女,她的脸上丝毫也未表现出恶意。他总算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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