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K眼望着那手稿,用冰冷的口气说:“Go on! go on!① ”
他对于K这种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搭话感到不高兴,对于原来信赖K的想法感到后悔,于是便顽固地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K把脸转到他这边来,质问似的说:“怎么啦,为什么不讲下去?”
“我觉得对你讲没有什么意义。”他挖苦地回答,这话好像是对K吐了一口唾沫一般,震动了K。于是K便毫不气馁地追问起来:
“你是真的这么认为吗?”
“你以为我不这么想么?……我要睡觉了。”
“等一等。我正想好好给你指点一下迷津呢……你真要睡觉吗?……你的睡衣挂在火炉那里,在我的外套的下面。喂,我说圣西门,首先要说你愚蠢。第二,你鲁莽。第三,因为你既愚蠢又鲁莽,所以你是一个举世无双的不幸的男人,而且也是一个超自然的迟钝的人……你想没想过,自然这家伙,是个多么奢侈而挥霍的家伙。你不必那么呆站着,想睡就睡好了。站着不一定表示赞许,睡下也不见得就是无礼。横着和竖着,耳朵同样能够听见声音……你看那鱼儿,为了造出五六条鱼,就要产出几万个鱼子准备着,这是只有自然界才做得出的。人类的生活也是一样。咱们的生活被过剩的权势虎视眈眈地包围着。只有在这种包围之中,这个生活才好歹可以建立起来。可是你因为愚蠢,所以误以为过剩的权势就是生活的本身;又因为鲁莽,所以才想把过剩的权势引进生活里来。试想一下,如果你想使每一次因为伸懒腰而慢吞吞地伸出胳臂的力量不浪费而加以运用,那是多么的不近情理。只有想干这种事情的人才拘泥于一些拖沓的事物,做出一副把全世界的不幸都一个人背起来的面孔。你真是一个二十世纪的圣西门。哈、哈、哈、哈。”
K用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笑了起来。而他却穿上睡衣,在上面又披上K的外套,坐到床边上,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公鸡高声报时的啼鸣声。从两三处很远的地方也响起其他的公鸡随唱的叫声。接着又有狗的惊叫声。
“天大概还没亮吧?”K这么说着,抬手隔着桌子把窗户打开,蹙着眉头向外望去。他也抬头看看窗外。月亮慢吞吞地升起来了,梦一般的淡淡的光洒在紫丁香树篱的花和叶子上。在遥远的彼处,在朦胧中,大学校园的大钟楼耸立在还未生出新叶的榆木林中。在它的后面,是留着余晖的苍穹,淡淡地、平静地舒展着。屋子里的空气微微飘动,带进来甜丝丝的光和香。
K观看了一会儿,做出非常不愉快的神情,把窗子关上了。
“没有比这空气对肺病患者更有害了,如同吸进碘化气体一样。”K说着,看了看他。从这里能够听出K对春天的咒语。那是一个开始发觉难以挽回自己生活的失败的中年男子,对于大自然的恩惠所怀有的极为怨恨的咒语。尽管如此,K还是摆出超越自我的气势,用竖拿着的札记本子“刷”地一下把桌子上的尘埃拂掉,又开始了议论。
“重要的是,你如果想要离开现在的处境跳到自由的境界里去,就必须把你那由过剩的权势所产生出来的东西,像大自然所做的那样,一下子摧毁掉才行。简单地说,就是给P夫人出点主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P夫人说不定会多么高兴呢!而对于这事情的结果,就让它自然发展下去,不要管它。自然的规律不是已经给人们作出了完美的示范了吗?……因为像你这样的人被造就出来,所以马尔萨斯之流才着急上火。”
他不能不对K感到明显的敌意。然而因为他知道K那佯作邪恶的意图,所以并不想去胡乱袭击K。只不过他心中如同开了锅似的,对于K所说的话产生了强烈的本能反抗力量。他的两眼自然地变得凶恶起来。
“别看你道理上能够雄辩,你的经验会使你沉默的。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自己也陷入这种境地的时刻到来吧!”他干脆地这么说,两只大眼睛充满泪水地望着K。
K却讪笑着。
“你那点儿经验算什么,遗憾的是我已经十个二十个地经验过来了。在我年轻的时候,正是《文学界》①的同人们叫喊思想解放的时候,这对女青年也有影响。对于那些见事敏捷的人来说,其中的机会可就太多了。别管是什么道理,我这些道理如果不是从经验中得来,也不敢在阁下面前献丑!”
他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你尊贵的经验,除了这些空头理论,大概也没教会你别的东西吧。”
K冷冷地反看了他一眼。
“那就请把你那非常宝贵的经验所教给你的道理拿出来观赏一下吧!”
他这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并不是不能说,而是在此情况下,再说下去只会感到屈辱。他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比K优越。他由于自己对P夫人的卑劣言行而在精神上遭到了打击。他对自己的堕落,感受得比任何人都强烈。对K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么?他在K的面前,甚至都想低下头去祈求宽恕呢。他真想再用纯洁的童心去仰望一下阳光。如果有什么办法去弥补这一切,他真愿意去弥补。自己这颗感受颇深的心不时地在啜泣。如果能够用忏悔自己饶恕自己的话,他宁愿到任何人面前去忏悔。他对于同P夫人那没有爱情的性的关系打心里感到憎恶,然而那并不是他真正的灾祸。他以憎恶污秽东西的心情憎恶着这件事。可是一想到是他的心强迫了夫人时,他自己便不能不战栗起来。他在自己的心灵上打上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烙印。他是怀着想把这种心情向K表白出来的愿望,才把一切都讲出来的,可是K却对他极尽侮辱与奚落之能事。于是他在心里想,连这里也没有自己栖身之处了。
他对K一言不发,紧紧盯着K的脸。他那双大眼睛里还蓄着泪水,如同做噩梦一般,眨都不眨一下。连他那绷紧了的苍白的额头也仿佛在盯着K。由于过度的兴奋,他的四肢都在痉挛似的颤抖。
K暂时摆出佯作不知的样子,斜愣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可是终于受不了他那强烈凝视的目光,把自己的视线退缩回去了。K好像是自己感到有点儿令人讨厌了,于是他的笑声中就渗透了怒气。他说:“你怎么啦,老是盯着我的脸干嘛?我脸上可没写着你要的答案。”
他仍旧用先前那样的眼神盯着他并回答说:“我不是看你的什么脸,我是想看见你的心,想看见你的灵魂。你一定是把自己的灵魂伪装起来了。你说的事情我不明白。如果咱们两个人之间是认真的,那就不会是这样。你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感到后悔的时候吗?”
“后悔!”这时K又显出不愉快的样子,但他却用开心的声音大声笑着,“连生下来这件事都觉得后悔,其他的事情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呢?喂,把你的眼睛转到别处去好不好?我的影子也好像快叫你给看化了。这可不是开玩笑。”
A的眼睛依然没有离开K,K开始惊慌失措了。
十二
与K进行了激烈争论的第二天,一夜未合眼的他,在两三家报纸上刊登了愿受雇去做家务劳动的广告。结果马上就有了雇主。那是个距离波士顿坐汽车有五十分钟路程的大地主家。他就这样和K不欢而散,带了一只仅有的小皮箱,到那个小村庄落脚去了。在这之前,他一直抱着朱丽亚的父亲M教授一定会来找他说些什么的恐惧心情,但是没有任何动静,朱丽亚和芙洛拉自然更是杳无音信。他对此反而感到安心。但同时又感到了刺入骨髓般的难忍的寂寞。他本想再尝试一次学生生活,但是已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学生生活已经悲惨地、毫无意义地完结了,只有M教授奇异地成为他所爱慕与敬仰的惟一一个人。老人虽然板着面孔、脾气急躁爱发怒,但却是个学识渊博、有独立见解的人,拥有只有真实的人才具备的真正的幽默感。对于老人的人品他是再敬重不过了。他正处在爱憎强烈的青年期,在老教授主持下的研究室的气氛之中工作,他的心总是感到快乐。然而现在,他却陷入了不得不第一个离开这位老人的窘境。在他放弃大学之际,最依依不舍的就是这个。他在火车里一边回忆着M教授的事,一边流出了眼泪,于是便在一张明信片上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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