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今天早晨醒来之前,我做了一个难以形容的美妙的梦。我身处一个仿佛古罗马时的大浴场中。在入口右侧的男子更衣室里,有人给我脱去了被汗水弄脏的衣服,给我穿上了淡绿的绢制的浴衣,左手拿了准备新换的衣服,在美丽的马赛克镶嵌的地上向着正面的台阶赤足走去。我的脚踏在温凉的石地上,无声息地前进,只听见浴衣的摩擦声沙沙作响。不知是从浴衣上还是从走廊角上装饰的花盆里,散发出说不出的芬芳香气,在鼻前飘然而过。二十六七米宽的走廊里,从上面射下来的琥珀色光线光辉夺目,接着便是同样宽的纯白大理石阶梯。第十四五级台阶处有一个四方形的平台。在平台的前面,隔着大理石的栏杆,可以看见茂密的热带植物的树丛。在平台的左右手,又有几级放射形的阶梯,大约是往下通向浴池的。我以王侯般的悠然心情,从容不迫地走到阶梯跟前。在最上面一段阶梯和第二段阶梯的转弯处,有两位穿着雪白衣裳的少女坐在那里。其中的一个仰望着从天空照射下来的光线,另一个低头托腮坐着。我一步步登上阶梯,心想那是丽莉吧。我以为是丽莉的那位少女,把目光从天际移开,静静地低下头来望着我。我们俩会心地微笑了。当我走近平台的时候,她嫣然地笑着,起身向我轻轻点头致意。我尽量和蔼地问起她的名字。“我叫伊波丽塔。”她把手置于胸前,稍倾一下身子,向我施礼作答。旁边的那个少女托腮坐着并不想动弹,我又询问她的名字。“她叫比亚托丽斯,”当伊波丽塔代她回答时,那少女方才朝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来。可怜的是她的双目令人痛心地失明了。由纯洁的感情引起的怜悯,使得我的眼睛湿润了。伊波丽塔轻盈地迈开步子,打算从右侧的阶梯领我去浴池。比亚托丽斯又孤寂地托腮坐着。在通往浴池的阶梯两旁,兰花和香葛生得茂盛,使去处都显得窄小了。浓郁的花香飘浮着。我跟随在一级一级向下走去的伊波丽塔的后面。从我的眼里,仿佛要冲洗掉不洁之物一般,泪水不断地流淌。从阶梯第一个转角到第二个转角的地方,有一处白玉般的泉水向外涌出,穿过花草之间流向浴池。当走到这里的时候,伊波丽塔把她美丽的脚浸入泉水之中,弯下身去用右手探索着水底。伊波丽塔察觉出我的疑惑,继续弯着身子,把润红的脸转向我,说这是在调节泉水的温度。我伫立在那里,望着她那泉仙子一般的美丽身姿,赞叹不已。不一会儿,伊波丽塔好像从水中捞出了什么,站立起来,稍偏着头拘谨地微笑着问道:“您记得吗?”便伸手将它递给了我,原来那是白色的百合花。
“您必须把它吃下。”听伊波丽塔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再重新看自己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颗活生生的通红的小心脏。伊波丽塔严肃地凝视着我。“这就是那盲眼的比亚托丽斯的可爱的心脏。我给你拿来的是披着鲜红衣裳的‘爱’,吃下吧!”这声音显得很严峻。“我是在想但丁的地狱”……我在梦中这样想道。这样一想,我便感到自己对丽莉所抱的不纯正的心受到了鞭笞。忏悔的泪水仿佛从心底涌出眼眶。我的梦醒了。但却不能算是完全醒了,我暂时还原封不动、奇妙地在清晰而凄凉的梦幻之中彷徨着。惟有秋雨降落的声音从窗外嘀嘀嗒嗒地传到耳边。就这样,一个忧郁的夜晚过去,天亮了。
由于这场梦,今天一天我奇怪地在清醒的意识中生活着。要靠梦来解析的现实生活是可悲的。对于从九月起就要开始的大学的新生活,期待有什么慰藉的幼稚想法,今天看来是可怜的。在我的面前将要展现的是又一片新的荒野,我是在那荒野上旅行的仅有的一名旅人,每晚每晚都将枕在石头上冰冷地睡下去,每朝每朝又将拖着长长的孤影寂寞地走下去。然而我决不能再一次去依靠那不可依靠的东西。于是,从此以后,除了把在行动中筑造起来的自我与拼死般顽强的执著联结起来之外,别无他途。
在午后的休息时间,我到拉德拉姆博士处去告别。我们期望着能再次见面,紧紧握手言别。然后,我又到赫尔先生家去告别。在供给处工作的夫人以及在主楼里的丽莉也都回到家中,招待我喝红茶。本地人家庭所具有的单纯、朴素和清洁的特点,遍布于房间的各个角落。我把在医院工作期间因反复阅读而被手垢染污了的但丁《神曲》作为纪念赠送给他,可是赫尔先生婉言谢绝了。
“我在学生时代,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是仅次于饮酒的癖好,可这本书对于我的书房好像是不大合适的。”我反而觉得他的话挺贤明。赫尔先生似乎觉得对别人的好意断然拒绝,对一个将要上路的人是不礼貌的事。
“不过,”他又微笑着说,“这位年轻的小姐却与我们的时代不同。她除了通俗故事之外,似乎对别的也知道些。年轻的小姐,如果您愿意,那么就请接受吧。”丽莉立刻把手伸过来。我便将红色封皮的小书,放到她的手上。在那书中的脚注中有一首纪德的诗。
当她高雅、文静地走过,
傲慢就会沉默,疾病就会痊愈;
因信仰而遭损害者将会皈归信仰,
污秽的东西将会荡涤无存。
我更觉她的品德高尚,
在她的面前一切邪念都将一扫而光。
从夜里十二点钟,我便坐在值夜班的椅子上。一想到今晚是惜别之夜,即使是单调的楼房,也如同是个生物,对它感到留恋。摆在钥匙形状曲折的走廊转弯处的桌子上,放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台灯,除了它与照射在走廊各处的光亮互相对映着以外,再没有一样有生气的东西,四周一片寂静。然而一切记忆都栩栩如生,接连不断地聚集到我的心中。它们像幻影一样,充满了走廊。噢,我在这里尽管不逞强,但是我自己的痛苦,却自己忍受着。今生今世恐怕不会再造访这间病房了。我的足音从明日起,就将从这里永远销声匿迹了。我因这些事情兴奋得睡不着,便记起日记来。大约在两点钟的时候,我忽然吓了一跳,惊恐得连改变姿势的劲儿都没有了。在这夜半时分,突然感到在我的左后身处,有人站着。我停下了笔,踌躇着不敢转过身去,等稍微镇静下来,偷偷把脸朝着那方向转动一下看去:不知是什么时候,斯考特博士拖着长身的白睡衣,赤着双脚,呆呆痴痴地站着。极度的忧郁从面部扩展到全身,他仿佛站在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而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的可怕的东西面前,因而战栗着。他似乎凝视着我已经好久了。那双充满血丝而混浊的眼睛直冲着电灯,像积水一样反射着光。我一看博士的脸,由于过分惊恐,禁不住要叫喊起来。恰在此时,博士用平静的口吻打破了那难忍的深沉的沉默。博士夸奖我对他的忠实看护,对我要长久地离他而去表示悲伤,最后说:“A,你有一次说你是基督徒。我对于你这信徒,只有一句话要讲。在你的一生中,不要做任何有意识的恶事。如果做了恶事,你的平安就永远不会归来了,也不能够补救。你不要忘记这一点。”博士这么说完之后,便像幽灵一般默然离开我,回病房去了。
我只把这件事写到这里为止。现在,在这深更半夜的寂寞之中,不知是由于恐怖、感激抑或是发作,我浑身颤抖着。
某年九月五日
(上略)①
当黑夜隐约开始发白的时候,列车已经横跨过罗得岛,在康涅狄格州山丘的嫩白桦林中间行驶了。我从昏昏沉沉而多梦的睡眠中醒来,向窗外望去。只见上弦月淡淡地残留在西边的天际,已经落得很低了。从车窗上已经可以看见尽管还在幽暗之中的晨光。那清澈得一望无际的深蓝的天空,涂上了几抹淡黄,毫无混浊的鳞状云彩,略微染上了红色。然而在地面上的树阴和草丛之间,夜的身影还在紫色中游荡。有着纤弱的白肌肤的小桦树,展开心脏状的叶子,文静地排列着。秋天的树叶呈现出淡黄、淡红、淡绿的颜色,上面宿满了显得过重的露水。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而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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